5 火车到达歇马山庄,已经是下午七点十分。夏日天长,日头还在西天上吊着, 一团火似的。小站上下车的人稀稀寥寥,加到一起,也就七八个人的样子。歇马山 庄,其实是一个村,一个过去的生产大队,下边有五六个庄子,散落在七沟八谷中 间,一如中国乡村所有村庄那样,在凹凸中散聚着一些人家。鞠广大家住在歇马山 庄西部,叫下河口,离车站隔着两里地的路。下车之后,鞠广大感到腿一阵发轻发 飘,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这是每一次坐火车下车时都要经历的情景。民工们习 惯了站,冷不丁坐下来,又是那么长时间不动,肢体就难免分开家来。但同是分家, 进城和回乡又不一样。从乡下坐车到了城里,一下子走上柏油路,腿脚发飘发轻, 人有一种往上弹的感觉,好像路不喜欢你,总是被路弹回来,向上升;而从城里回 乡下,一下子走上乡下土路,腿脚发轻发飘,人却有种往下坠的感觉,好像路为了 欢迎你,紧紧抓住你的腿,叫你一陷一陷往下掉,越走越不知深浅。这其实是柏油 路的平坦和泥土路的坑洼造成的落差。鞠福生第一次感受这样的落差,心情有些紧 张,没走几步,额上就渗出虚汗。 田野的感觉简直好极了,庄稼生长的气息灌在风里,香香的,浓浓的,软软的, 每走一步,都有被搂抱的感觉。鞠广大和鞠福生走在沟谷边的小道上,十分的陶醉, 庄稼的叶子不时地抚擦着他们的胳膊,蚊虫们不时地碰撞着他们的脸庞。乡村的亲 切往往就由田野拉开帷幕,即使是冬天,地里没有庄稼和蚊虫,那庄稼的枯秸,冻 结在地垄上黑黑的洞穴,也会不时地晃进你的眼睛,向你报告着冬闲的消息。走在 一处被苞米叶重围的窄窄的小道上,父与子几乎忘记了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不幸, 迷失了他们回家来的初衷,他们想,他们走在这里为哪样,他们难道是在外的人衣 锦还乡? 在外,在乡下人眼里,一直是那些在城里有正式工作,有官位有公职、为国家 做事的乡下人的子孙,他们往往要住着公家分给的房子,上每天八小时的班,得病 可以休假,休假还有工资,他们是从乡下走出去的最有运气的那些人。他们不一定 优秀,但他们有运气,是祖上积了德,他们在一个庄子里也就三个两个。逢年过节, 他们大包小卷从火车上走下来,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看人 家脸皮儿白的,真眼气人。近些年,开放搞活,人们出去容易,在外的人也出现了 “假冒伪劣”,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他们是二道贩子,是商人,更多的还是民 工。他们住着工棚,每天要干十四到十六小时的活儿,他们不敢有病,有病也不舍 得花钱治疗,逢年过节,他们也回家,也大包小卷,但那只是行李和脏衣服。他们 就因为一年当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就混上了“在外”的身份。他们下车后,也被人 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比在家时又黑又瘦了,怎么搞的?家里的 人知道他们在外面吃苦,却永远也想像不出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他们因为想像不 出,语气里就很是轻描淡写。民工们其实最希望他们轻描淡写,他们不管吃了多少 苦,都恨不能被家里人认为是作威作福的大老爷,出门有轿车,迈步下饭馆。他们 讲他们的老板如何如何有钱,光一块手表就是好几万——建筑工地的甲方老板,他 们是见过几回,可都是远远地从车上下来,在工地站一站,他们根本看不见他的手 表;他们讲工头如何仁慈,在外边下馆子吃不了,常常打包回来甩给大伙——工头 是打过包,可拿回来全给了工长,因为工长不是他的外甥就是他的舅哥。他们尽挑 好的讲、大的讲,他们从小处着眼,从大处着手,他们像写书人编故事一样,动用 想像,注重细节的力量,他们最最忌讳实事求是,他们把身边人讲晕了讲蒙了,眼 睛里全露出羡慕的绿光,他们就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最让人羡慕的人了。因 此,你若问乡下孩子考不上大学,干什么,他们会一拍胸脯,理直气壮地回答:当 民工。因为很少有民工将外面的艰苦带回来,当民工在外就成了一茬茬新生男人的 向往,而新生男人一旦当了民工,了解了那世界的苦处,了解了苦也得干,就也像 老民工一样,只默默承受绝不传播乡下。 在静静的田野上穿行,鞠福生多想告诉庄稼,金盛家园是一个豪华小区,那里 有十四栋楼,那大楼是他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他多想告诉庄稼,702路车通着 全城,父亲给他办了暂居证的当天晚上,他花六枚硬币沿线坐了三个来回,美美地 看了一顿城里的风光。他还想告诉庄稼,城里人真好,最愿意你去参观他们,你进 了他们的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就是动手摸一摸他们也不会抓你。当然,他最想 告诉庄稼的,还是他的暂居证,暂居证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城市人的户口,你只要 有了它,就可以像城里人那样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逛了。 是在登上歇马山庄东崖口,看到下河口几十户人家的时候,鞠家父子才又一次 清晰自己遭到的厄运的。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悬挂在自家门口的纸钱,看到了霞光中 围在自家门口动荡不安的人群。这时,鞠广大的腿不再发飘,而是发僵、发沉,走 起路绊来绊去。鞠福生大脑好像钻进了蚊虫,嗡嗡地鸣叫起来。 发现岗梁上如期走下两个人,聚在鞠广大家门口的人群开始移动。他们先是顺 路往外走,有迎出来的意思,然而走出一段,刚离开鞠家院墙,又不动了,原地停 住。当鞠广大和鞠福生下了岗梁走上平地,只听一声尖锐的哭声从人群中飘出来, 接着,无数声尖锐的不尖锐的哭声紧随其后。他们仿佛接受了谁的命令,那么整齐, 那么声势浩大,浩大的哭声从鞠家门口一寸一寸滚过平地,一时间竟使父与子呆在 那里。 在歇马山庄,不管谁家死人,村里的女人们都要赶来哭丧,这是一个礼节一个 仪式,也是女人抒发自己的一个机会。尤其,鞠广大是民工,鞠广大的老婆是民工 的老婆,在下河口的几十户人家中,就有三十多个女人的男人是民工,她们像鞠广 大的老婆一样,大半年忙在家里,累在地里,孤苦伶仃地熬在夜里。她们不舍得吃 不舍得穿,她们把一点点好东西都留到男人回来,她们那么苦命,而鞠广大的老婆, 等来等去,自己又命丧黄泉,不更是苦命!苦命人怜惜苦命人,苦命人照镜子一样 照见了苦命人,她们的哭愈发动情。 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幕,但鞠广大还是不知如何是好,鞠福生更是。当他们被哭 声淹没,他们反而与己无关似的冷静起来,好像他们走错了家门,火车上曾经涌起 的感情海潮一样消失了,他们内心的海潮不经意间流到了身外——女人们拥有他们, 一头一头往他们身上撞,就像海潮撞击礁石。她们撞击一下,声浪升高一下,撞击 一下,哭的内容便要加深一层。她们边哭边说,“鞠广大你可回来啦,你怎么才回 来啊——”后来就变成,“你这没良心的,你一走就好几个月,一走就不管女人了 ——” 她们再先还喊着鞠广大的名字,哭着哭着就省略了,鞠广大就变成她们家 里的男人了。鞠广大一旦变成她们家里的男人,她们的哭就更加野泼更加放纵,她 们抓鞠广大的手就没有分寸地加重。但是,她们不管怎样野泼怎样放纵,心里还是 有数的,她们知道鞠广大不是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鞠广大是柳金香的男人,而柳 金香已经死了,已经看不到她的男人和儿子了。海潮在鞠广大鞠福生身边撞击一会 儿,有一个瞬间,突然地就调转了方向。她们调转了方向,又一起向鞠家门口涌去, 向躺在门口的柳金香涌去。她们涌到灵堂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们孩子似的, 争抢着向死了的柳金香报告消息:你个苦命鬼,鞠广大回来啦——鞠福生回来啦— —可回来啦—— 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海潮是什么时候宁息的?鞠广大毫无所知。他只知道, 他被村里专管丧事的三黄叔扶着,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婆身边。老婆直直地躺在那里, 身子早已僵硬。三黄叔打开盖在上边的白布,一张蜡黄的小脸露了出来。鞠广大没 有伸手去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婆。她除了比原来瘦了,模样一点也没有变,尖 尖的下颏儿,弯弯的眉毛,略微翘起的鼻尖,都和原来一样。三黄叔害怕鞠广大受 不了打击往老婆身上扑,揭布单让他看时,提前挡在他的前边,并一遍一遍说,人 死了不能复活,可得想开。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人死了亲人从外边赶回来,见了 面,便碰头撒野往上扑,好像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死。鞠广大想扑,可是不知为什么 他扑不了,他做不了那样的动作,鞠广大不但没扑,还一开始就很安静。他安静地 看着老婆的样子就像老婆在睡觉,用不多久就会醒来。鞠福生也很安静,但鞠福生 的安静似乎和父亲不同,父亲的安静是不真实的,梦幻般的,是像睡梦那样可以醒 来的。而鞠福生的安静,却是来自于恐惧,是被某种惊骇的力量慑住了,就像害怕 打仗的人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一直躲在父亲后边,不敢真正面对母亲。 父与子与亲人见面的没有反应,反而形成一种力量,慑住了周围的人们。看, 傻了,这爷儿俩傻啦,傻得都不会哭啦。院子里静极了,谁家的狗远远地叫了两声, 成为此时院子里惟一的声音。这时,三黄叔说话了,三黄叔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 说什么话。三黄叔说:昨个头晌还好好的,还有人看见她在园子里摘秋芸豆,谁知 下晌三点半钟,吉运家的就呼呼带喘跑来找俺,说广大家的不行了,等俺跑过去, 摁她的脉,都走挺远了。三黄叔的声音低沉、粗粝,是被车轱辘挤压了那种,但很 清晰。三黄叔要诉说的事实,有许多都不是他眼看见的,但他没将这个权利转让别 人。他说,春天你刚走,她就上了一股火,乡上下来宣传退耕还林,说城里的粮仓 都满了,种粮不值钱,叫把所有山坡上的地垄都毁了,改栽银杏树。咱山庄人抗上, 顶着就不栽,可是不行,乡里下来工作组,都分了任务数,每户五十棵。大伙忙活 十几天,花钱买了苗,都栽上了,谁知自从栽上树,天就没下一滴雨,恁家的地在 岗梁最尖上,枯得比谁家的都快,金香急得不行,天天往上挑水,有时一挑挑到半 夜。可是该死的银杏树就是不领情,一死就死了一多半,那阵俺在前街看到金香, 锁子骨都翘出来了,听举胜家的说,自从树苗死了,金香就掉了魂一样,天天念叨 头疼,头疼,叫她去治,她坚决不去。金香这女人太要强,她就这么把自个儿熬枯 了,熬成一棵死树了…… 鞠广大从一个梦幻的状态醒来,鞠广大醒了。他听清了三黄叔的话,他已经从 三黄叔的描述中弄清了老婆的死因——一股火。许多病,就是从一股火上得的,癌 症、高血压、糖尿病、脑溢血。关键是,他的老婆没有给他治疗的时间,治一治, 肯定会好,治一治,就是不好,也还让人有个准备。男人在外面做民工的女人,极 少有哪一个肯自个儿花钱治病。有一年,老婆子宫里长了东西,老流血,他年底回 来,发现老婆瘦得不成样子,问怎么了,她说得了癌症了,领她上医院去查,是长 了囊肿。手术醒后,她握着鞠广大的手,泪眼汪汪说,女人的病,就是要男人在家 才治,女人不会自个儿金贵自个儿,只有男人金贵……这时,鞠广大看到了一双企 盼的目光,那是老婆的目光,那目光没一会儿,就星星一样布满了山庄的天空。 山庄的天真的黑了,山庄的天真的布满了星星,是那种又大又亮的星星。山庄 的天是被三黄叔讲黑的,山庄的天是为柳金香的死才黑的。天黑下来,院子里的灯 却亮了。鞠广大的院子原来没有灯,是三黄叔指挥大伙给安上的。灯光下,鞠广大 深深地抽搐了一下,他觉得一股暖流正如黑夜一样从天边漫上来,泛滥上来。鞠广 大一时间有些欣喜,它们早该到来的,它们在他刚上东崖口时就该到来的,它们只 有到来,才对得起老婆,才对得起三黄叔,对得起哭天嚎地的女人们。关键是,他 的老婆死了,他太应该大哭一场了。可是,鞠广大终于没有哭出来,鞠广大胸中的 暖流在走到胸腔时,水淤进沙漠似的,突然地就被分解了,当人群里再次爆出浩大 的哭声,他只有抻着脖子干嚎两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