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院子里一直在忙。一些人在为亡灵搭棚子,不能让亡灵在露天里过夜。亡灵已 经在露天里过了一夜了。那时主人没回来,不知道该借谁家的檩子——檩子是山庄 里父母们为儿女结婚盖房备下的,借给亡灵先用,是要主人来求情才行。三黄叔早 已把对象找好,专等鞠广大过个话。举胜子家的一再点头,说广大哥求俺是看得起 俺,用就用吧。一些人在为亡灵做寿衣——寿衣本是昨天就该做好穿上的,可是主 人不回来,大伙不知该给亡灵买什么样的布料,谁也不知鞠广大兜里到底有多少钱, 万一没有钱,也要破费一把呢。其实三黄叔早把两种布料拿回家,专等鞠广大抬手 一指。鞠广大一眼就区分了棉布和缎子的质地,当然是缎子才配老婆的腰身。一些 人在为亡灵赶做十二个盘子八个碗的供品——供给亡灵的酒菜,必须等亡灵亲人回 来,因为只有亲人亲自伺候,亡灵才能收到。鞠福生是这一仪式的主角,他跪在灵 前,被女人指点着,一样样操作。忙在家外的,多是因家里有特殊情况不能出民工 的男人们,比如母亲有病或老婆有病;忙在屋里的,多是四十左右没有孩丫累身的 女人们。然而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常年在家,他们的日子孤单得不能再孤单,他们 早盼着有点什么事让他们聚一聚,虽然天知道,他们一点也不希望死人,但死了人, 终归有了理由,死了人,终归需要帮忙的。有一阵,鞠广大被哥长哥短地叫着,竟 有些说不出的感动,鞠家宅院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他鞠广大什么时候这么重要过? 人一落难,就赚来了人们的同情,人们在同情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怜惜感情,这一 点鞠广大再清楚不过。可是,在那个鞠家宅院非同以往热闹的时候,鞠广大怎么也 无法排除一个念头的纠缠。这个念头的生出跟哥长哥短地叫他的女人有关,是女人 们对他的亲热,使这个念头一股气儿一样,在他的胃里吞下去又顶上来。夜九点整, 鞠广大把三黄叔从灵棚边拽过来——进了家门以来,一直都是三黄叔拽鞠广大,鞠 广大还是第一次主动拽三黄叔。鞠广大拽出三黄叔,鞠广大异常冷静,他眉骨端正 郑重其事,好像一件与他命运倏忽相关的事情就要发生。 “三黄叔,我决定了。”鞠广大嘴唇干涩。 “什么决定了?” “大操大办!”干涩的嘴唇发出了最强音。 “能行?” “行!”鞠广大额头冒汗了,但说话的语气斩钉截铁。 三黄叔主持红白喜事四十多年,最是希望大操大办了,三黄叔一旦进入角色, 花钱的事就忘了替主人着想,“好,就知道你广大不是小气人,怎么说还是在外嘛。” 九点三十分,鞠家的院子里又涌来一批帮忙的人,她们全是年轻女人,她们穿 着短透的衣衫,从睡梦中刚醒来的样子,动作起来飘飘忽忽。她们不是被三黄叔叫 醒的,三黄叔只是将大操大办的消息告诉正忙着的她们的婆婆,于是,一道无声命 令就在门缝与门缝之间传开了。 说出那个在心头纠缠已久的念头,鞠广大心里已有了几分轻松。他在院子里找 到在他肩上背了大半天的行李,将它带到后屋的里间。进家几个小时,鞠广大还是 第一次走进他的屋子。这间屋子,他和老婆在这里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在做民工 这十几年里,只要夜晚歇息下来,家里的柜子、钟表、炕席,就走进他狗窝一样零 乱的工棚。它们像夏日的柿子一样饱满,金秋的苹果一样鲜艳,它们摇摇晃晃摇动 在他记忆的枝头,让他念着,馋着,却怎么都难以够到。现在,他走进了屋子,靠 近了枝头,看到了现实的柜子、钟表、炕席,它们却再也不是夏日的柿子秋天的苹 果,而是秋霜后一地的荒凉和荒芜。还要在这荒芜的地盘上舞动出点热闹热络的, 是下河口的另外一些女人们。鞠广大拖着行李,穿过女人们,穿过正屋,推门进了 里屋。因为一直没有吃饭,鞠广大关上屋门时,已经气喘吁吁。歇息片刻,他打开 灯,顺行李踩破的洞口往里摸。被子里很热,像烧着了一样。他摸了一层又一层, 因为卷得紧,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摸到一只布袋。他打开卷筒一样的布袋,两张硬 硬的票子碰到了他的指尖。他抽出来,亮到灯下看着,两张票子一对夫妻似的,贴 着身,背靠背。这是鞠广大走时老婆给的零花钱,总共是三百五。老婆给的还多, 他没要。这些钱也只是为防万一,如果不发生万一,他是坚决不会花掉的。如果不 发生万一,他就用这钱给老婆买一件羽绒服。民工们年底从外面回来,都把羽绒服 当成送给老婆的礼物。可是到底发生了万一,他的儿子撞了警察,他为儿子补办了 暂居证;他的老婆死了,又买了回家的路费;他的老婆死了,他要大操大办。二百 块钱,办不了几桌,这个万一是需要拿出几年的积攒来对付的。这就叫祸不单行, 你死了人你还要花钱。可是谁要你大操大办了吗?怎么都是埋人,对付对付把人埋 了还有谁会不让吗?这么问来,鞠广大捏票子的手哆嗦了,抵住行李的膝盖也哆嗦 了,刚才因释放了一个念头而通顺了的胸口顿时又顶上一股气儿,那情形就像两只 此起彼伏的气球,一只压下去,另一只又蹿上来。鞠广大在与胸口那只气球的纠缠 中,几经努力,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只装满了他和老婆几年来所有血汗的老柜,取出 仅有的五千块钱。 想好好地打发亡灵,仅仅有钱是不够的。从屋里出来,向三黄叔交钱的时候, 三黄叔拽住鞠广大,把他引到门口黑影里。三黄叔神经兮兮凑近鞠广大耳边,口臭 都飘过来了,话还没出口。鞠广大有些着急,又有些害怕,鞠广大担心又有什么万 一。还好,口臭没有带出什么跟钱有关的事情。三黄叔说,得去拜拜村长刘大头, 没看见他都没登门,准是上边又紧了,又要火化,怎么也不能让金香这么年轻的身 子化成一股灰。 绊绊磕磕来到刘大头家门口,刘大头家已经关灯,五间屋子漆黑一片。鞠广大 硬着头皮,在他的木板门上狠敲了两下。如果不是为了老婆,他说什么也不会半夜 来敲刘大头的家门。刘大头的老婆曾经揭过他的伤疤,刘大头的老婆让他一个没有 任何根底的庄稼人走进了妄想的歧途。应该承认,刘大头家就是鞠广大的伤疤。可 是几年来,他从没断了走进他的伤疤里。每年开春,出民工之前,他都要拎两瓶二 锅头两瓶罐头过来串串,山庄人喜欢正月串,他就是要躲过正月,他不愿让庄里人 看见,他的伤疤多深多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走进他的伤疤里,还要满脸赔笑,还 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给刘大头点烟。他说村长,一年到头不在家,家里就全靠你照 看了。其实大伙都到村长家串,都说让村长照看,村长就是长七十二双眼睛也照看 不过来。可是你必须说,你说了,他可能不照看,但没说,可要真的照看你了。刚 出民工那年,鞠广大不知道有这礼数,没去串,春上稻田放水,就愣是找种种理由 不给开通通向鞠家那个水渠的闸。他要照看你,会在一夜之间出台无数政策,被他 照看了,你长一千张嘴也说不出理。然而,你绝不要以为你笑了,你给村长点了烟, 村长就领了情。刘大头这样的人,绝就绝在他的冷淡和生分里,他的眼睛,会一直 瞅着电视,他的表情告诉你,他没看到你的笑,也没在乎你的烟,更没在乎你的酒。 从他家走出,你恨不能扇自己耳光——凭什么这么贱你!可是扇一千次,到头来, 你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在鞠广大看来,这世界上,没有天生的贱人,却有天生的 老爷,他能在不动声色间就抖尽了威风,他能明目张胆往你伤口撒盐,还叫你笑。 今夜,为了老婆,鞠广大再一次走进自己的伤疤里。许是因为死了老婆的缘故, 这一次刘大头与以往不同,他腆着肥胖的肚子下来开门时,冲鞠广大咧了咧嘴,他 的老婆则拥着一个布单直给鞠广大让座。深夜里的来访他好像早有精神准备,不待 鞠广大开口,刘大头就直奔主题:“是太年轻了,火化叫人心疼。可是俺没法子, 上边一直就这么规定。”鞠广大没带烟,就只好哼出一声笑。鞠广大苦笑一下,眉 宇间挤满了殷勤,“就知道这事给你添难,还得求你照看照看,俺金香也太苦命。” 刘大头手搓着腋窝的灰卷,眼睛盯住一只乱飞的蚊子,慢条斯理道:“你这是让俺 犯错误,广大!”鞠广大无语,只有蚊虫在他与刘大头之间叫着。许久,刘大头老 婆说,“就帮帮吧,看广大多可怜,花那么多钱供孩子没供成,老婆又爬起来走了, 多可怜。”伤疤上又一把盐撒下来,但鞠广大还是感激地看了看被单里的女人。又 是好久,刘大头说,“中,你也不容易,留了尸骨,总归要暖暖心,明天俺上乡上 打点打点,看能不能睁一眼闭一眼过关。”鞠广大赶紧点头,“谢谢村长,打点俺 出钱,得多少?”刘大头眼珠转了半天,“先出一千吧,俺担个人情。” 从刘大头屋子出来,从刘大头家的院子出来,鞠广大猛地一脚朝空中踢去,一 只鞋子穿过夜空,流星似的落到远方的黑暗里,惊起全村的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