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出殡的时间定在了下晌五点三十分,因为两点五十分,柳金香的尸体才被县殡 仪馆的车拉走。从歇马山庄到县城,少说也得四十分钟,两个四十分钟路程再加一 个小时,一场改革后的火化事项便将鞠家的丧事推到了又一个进程。柳金香的尸体 被人们抬上车后,鞠家的院子里一下子空落下来,办丧事灵棚里没有尸体,就像一 台戏没有主角,有好长时间,人们进进出出,眼睛不知冲哪儿看,冲哪儿看都觉得 少了什么。 郭长义是在柳金香尸体火化拉回来之后来到鞠家大院的。他进门后在人们的目 光中直奔鞠广大,与鞠广大握手,说在孙家沟亲戚家干木匠活才回来就听说了金香 的事。靠近骨灰盒细看柳金香的尸骨时,眼仁还长时间地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叹 息着说人真是瓜秧一样脆,说断就断了,好端端一个人,说死就变成了一堆骨灰。 郭长义刮了胡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白汗衫,脚上的凉鞋也是干干净净,确有刚从外 边才回来的感觉。鞠广大见到郭长义,完全是老朋友相见的样子,跟他讲本不想火 化,都因为刘大头没得钱不办事。两人说着,感慨着世道、人生。郭长义开始还有 些拘谨,不怎么看鞠广大的眼睛,后来,见鞠广大确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坦坦 荡荡,眼睛也就肯在鞠广大的眼睛里落户了,眼睛一旦在鞠广大的眼睛里落户,多 日来早已颓废下去的郭长义又站了起来。鞠广大让他站了起来。后来,当出殡仪式 开始,郭长义几乎就变成了又一个三黄叔。他一会儿走在抬杠队伍前边,指挥大家 步调一致,一会儿又落到送殡队伍后边,叫抬花圈的快一点走,紧紧跟上。倒是鞠 广大寂寞下来,有了主心骨似的。给老婆送葬,当男人的,就该是寂寞的,失魂落 魄的,但鞠广大的寂寞里没有落魄,他的眼神一直瞅着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不是 指向实物,但能够看出他集中了精力,很专注。他一专注,一集中精力,举手投足 就有了架势,有了姿态,就有些像演戏,这一点鞠广大自己不知,下河口前来观看 的男女老少却无一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柳金香由几尺身子变成了几根白骨,最后又变成了地上的一堆泥土。泥土是金 黄的,这是歇马山庄土地的特殊颜色,它不管历经多少年多少代,不管压多少碱泥 压多少沙子,总不变色。金黄色的泥土一经从地平线上堆出,便有了从金黄中往外 跳的感觉,晚霞又恰在这时给这跳跃使了一把劲加了一下油,使一个新起的坟堆接 近于灿烂接近于辉煌了。一阵鞭炮响起之后,哭声在金黄的土地上荡然而起,恍如 山洪在突然之间暴发。女人们的哭声招之即来挥之不去。女人在哭殡的许多时候是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以往,任三黄叔和郭长义怎么拖也拖不起 来,有的女人郭长义去拖一把,反而哭声更大,好像郭长义是一只巨大的蜂子,他 一拖就蜇疼了她们。 饥饿是什么时候再一次从鞠广大知觉中涌出的?是老婆骨灰落地,鞭炮响起那 一刻吗?是告别坟堆,往家返回的那一刻吗?不得而知。反正是回来的路上,鞠广 大有一个真实而强烈的感觉,饿了——这是自昨晚肚子疼之后一直没有过的感觉。 但鞠广大没随大家一起入席。“革命尚未成功,斗争还将继续。”这是哪一部电影 里的话他已经忘了,但这句话一时间来在鞠广大的脑子里,它在鞠广大的脑子里与 他的胃作着英勇不屈的斗争。鞠广大还将这斗争的信号暗示给鞠福生。在鞠家葬礼 的最后晚宴上,所有帮忙的人都成了客人,只有鞠广大和鞠福生在席间动。他们挨 桌给大家添菜,一遍遍重复吃好,一定吃好,太辛苦大伙了。他们还象征性地端起 酒杯,给一些葬礼上的主要角色敬酒,三黄叔、王二木匠、举胜子家的、郭长义, 他们在与举胜子家的和郭长义相对时,没有表现丝毫异样。他们父子相随,一点也 不怕大家看出谁是谁的影子,他们因为太饿、太着急大家散去后大吃一场,现场之 外的任何事情——什么没考上大学,什么白干了半年,什么谣言……全丢在脑后了。 终于,该撤的撤了,该走的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 真理,只是检验这个真理标准的实践太长了,太折磨人了,耗去了鞠广大和鞠福生 太多的等待。帮忙的人刚刚散尽,鞠广大和鞠福生就拿起筷子,在炕桌前坐了下来。 这是帮忙人给父子留好的饭菜。他们坐下来,相互看了看,儿子等着父亲先动筷, 父亲往桌前凑凑,伸出筷子。开头两口,鞠广大没敢多吃,吞时也慢慢试验着,生 怕再被见了怪肚子疼,当两口吞下没什么不适的感觉,狼吞虎咽便开始了。鞠福生 毕竟年轻,每吞一口,嗓子眼都冒出咕噜一声,好像石子掉进水里。而做父亲的, 总要把脖筋抻得挺长,好像嗓子眼里的某个地方被纱布堵塞,非用力不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饭食一点点将鞠广大和鞠福生的胃填满,他们的胃 填满,身子里于是有了热流的涌动,热流从他们的胃开始,向四周漫开,热流在最 初的时候,还是迟缓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怀疑它们前方的道路,后来,当他们的 身子越来越沉下来,热流便活跃起来,欢畅起来,它们由下至上,由上至下,它们 先是漫向大腿、小腿、脚,后又漫到胳膊、脖子、脸、眼睛,鞠广大感到脸呼呼发 热,热流在涌到他的眼眶时,突地跳到皮肤之外,在眼眶四周汇聚起来,形成一个 巨大的气体的外壳,罩住眼睛罩住额头,使他感到萎靡,打不起精神;鞠福生不光 是感到脸热,他的整个身子都呼呼地热起来,到后来,他竟有一种被棉被包裹了的 感觉。不久,他们便歪在炕角,不动了。 早上九点,鞠广大从酣睡中醒了过来。鞠广大醒来,还以为自己在建筑工地, 心想怎么能睡到这么晚。渐渐地,他看到了棚上的花纸,看到了柜上的镜子,还有 墙杆上的毛巾,鞠广大想起,这是家,这是他住了四十多年的家,他回家了。他怎 么就回了家呢?后来,看到趴在炕上依然昏睡的儿子,鞠广大彻底清醒了,他想起 了,他的老婆死了,他是因为老婆死了才离开工地回到家里来的,他的老婆得了脑 溢血,他的老婆化成了一堆白骨……这时,想到这里,鞠广大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 心窝,使他不敢往下想。鞠广大不敢往下想,呆呆地盯着天棚,不久,鞠广大就感 到那个堵在心口的东西蹿了出来,它仿佛平地而起的惊雷,仿佛突然而降的暴雨, 它一经蹿出,就变成滔滔洪水,顿时弥漫了炕沿,弥漫了屋子,弥漫了整个鞠家大 院。鞠广大翻过身,趴在炕上,手抓住炕席,一个迷路的孩子似的号啕着。他的声 音惊动了儿子,鞠福生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父亲。看着看着,鞠福生扑到父亲身上, 一声声地喊着爸——爸——号啕声立时在屋子里重叠、汇合,像苞米秸被一截截铡 断,像石墙被一截截砸开,像波涛滚过无边的泥沙……早在郭长义家看到父亲的背 影时,鞠福生就想大哭一场,终于……他终于哭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咆哮的声音被窗外的日光裹了去,嘶哑的 声音被窗外凉凉的秋风裹了去,燕子在树上喳喳叫着,鸡鸭在窗外叽叽咕咕叫着, 鞠广大和鞠福生平静下来,他们听到了外边的声音,那声音很近,很亲切,可是在 他们听来,却像梦。父与子静静地听着这梦幻般的声音,一点点的,脸上有了色彩, 日光的色彩,他们的脸被日光映红,仿佛两片秋天的瓜叶,在丝丝的血红中灿烂无 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