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时分,小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二妹子和苍蝇。这个时候的二妹子,往往是 手握苍蝇拍儿,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苍蝇在她眼前飞舞。它们喜欢沾有油腥味的桌 面,然而并不在那里长久停留,它们喜欢桌面的惟一标志是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 返回,就像外出干活的民工不时地出走又不时地返回。它们飞走时,是孤独的,有 的,向上,飞向了玻璃,飞向了天棚,飞向了天棚上的灯罩;有的,则平飞,从一 张桌子飞向另一张桌子,落到另一张桌子的酱油瓶上。只有这时,只有眼见着苍蝇 落到酱油瓶上,二妹子才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仅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时候, 二妹子都只是静静地看。看它们从哪里起飞,又在哪里落下。看它们翅膀的颜色是 如何的不同,腿脚又如何的灵活麻利。当然看着看着,总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 苍蝇在半空飞舞时,还是独自,可是当返回圆桌桌面,会突然变成一对。它们变成 一对,往往是一只扎在另一只的背上,长时间地舞动着翅膀和腿,发出嗡嗡的声音。 仿佛常在她耳边回响的拖拉机的声音。每当这时,二妹子会突然站起,离开凳子, 握苍蝇拍的手闪电般地舞了起来,随之,屋子里回荡起比风短促的嗖嗖的声音。 二妹子的苍蝇拍在空中一阵狂轰乱舞时,不是对着某一只苍蝇,而是毫无目标, 东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刚才还悠闲自得的家伙,不得不顺着小馆珠子门帘的缝隙仓 皇逃窜。 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复的局面,二妹子先是静静地看苍蝇飞舞,之后把目光盯 到一对苍蝇上,之后在听到一对苍蝇在耳边拖拉机一样嗡叫时,神经病发作般毫不 留情地追赶苍蝇,之后,不无沮丧地关门上锁,转到后厨,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 觉,最后,对着被自己追赶得无处逃窜、从餐厅逃进睡屋里的一只苍蝇发呆。 在二妹子看来,她就是这只被追赶得无处逃窜的苍蝇。只不过追赶她的不是人, 而是隐在身后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只不过那命运的蝇拍在风中划过时,留下的声 音并不短促,而是天塌地陷般的一声巨响。当街上有人喊“他嫂子不好啦,他哥翻 车被车轧死啦——”她的耳鼓一下子就炸开了,随之,是长时间的、无休无止的耳 鸣。 如果只是耳鸣,也许还好办,难办的是,埋了丈夫之后,她的耳朵里回响的全 是拖拉机的声音。她的丈夫开拖拉机,常年在老黑山的石矿拉矿石。那声音突突突 的,似近又远,似远又近。那声音每在耳边响起,都如一把钩子钩住她的魂,使她 动不动就一个人跑到了大街,在那里痴呆呆地朝远处张望。奇怪的是,在屋子里, 她明明听到有一辆拖拉机正从远处开过来,可是出了大街,那声音又朝远处去了, 越去越远。望不到拖拉机,失魂落魄回转身子,往院子走,身后的屋子一瞬间就长 出荒草,使她再也不愿迈近一步。 从海边的婆家回到歇马山庄,只不过是一个失了魂的乡村女人毫无目的的游走, 她的世界就两个地方,一个是婆家,一个是娘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身后。三年 前,她坐着130从歇马山庄嫁到海边,那歇马山庄的家就永远成了她的身后。虽 然身后的娘家父母早就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可是当眼前的屋子长满荒草,她只 有转身,返回身后。对一个乡村女人来说,生活永远都是这样的,院子是大街的后 方,屋子是院子的后方,娘家是婆家的后方。然而,二妹子即使做一百次梦,也不 会梦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在她生活中早就变成后方的地方,会在三年之后的某一个 时辰,再次成为她的眼前。她的哥哥在听了她一席诉说之后,一分钟都没停,就说, “那就回来吧,在三岔路口开个小馆,保证天天都能看到拖拉机。” 她的哥哥是歇马山庄村长,他当村长三年来,村上许多吃吃喝喝的钱都花在了 镇边的小馆,要是自家有个小馆,实在是再方便不过。 于是,一对被拍死一只,只剩下另一只的苍蝇,在另一个日光分外温暖的正午, 拎着一包衣服回来了,回到这个离歇马山庄只有二里路的三岔路口。 在早,在海边的家里,也是忙碌,鸡呀鸭呀猪呀,还有地里的庄稼,可是在早 的忙碌全是自己在忙,和外人没有关系。和外人没有关系,你怎么忙都觉得是自在 的、踏实的。现在不同了,现在一打开门,你就觉得用不多久肯定会有人来,你要 买菜、买肉、买鱼,你要在锅底蓄着炭火,不时地吹一吹,你要打扮得利索一些, 头发梳得光一些。关键是,你时时刻刻都要动脑筋算计,赚了几块钱,又赚了几块 钱,二妹子最不愿意过算计的日子,算计使她感到紧张,不自在。当然,恰是这紧 张和不自在,让二妹子暂时忘掉了拖拉机,忘掉了丈夫。实际上,小馆开业后有很 长一段时间,二妹子都不再留心三岔路口的拖拉机了。可是,有一天的紧张做比较, 当夜晚来临,小馆突然寂静下来,身心自在下来,她会像一辆翻在悬崖里的汽车, 轱辘不可遏制地在半空旋转,让她有种被悬空的眩晕。 二妹子的身体像车轱辘一样空转的时候,往往自觉不自觉就看到了一张面孔, 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并不清晰,仿佛丈夫死后响在耳边的拖拉机,你不看时,觉 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细看,又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这个夜晚,在我们故事开始 的这个夜晚,他的面孔不知怎么就变得清晰起来,血肉模糊得清晰,鼻梁骨深深地 塌进去,两腮气球样肿起来,嘴唇上淤着厚厚的血块。那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像夜 的使者,天一黑,就飘进小馆,跟在苍蝇后边,到处乱飞。当她疯了一样追散苍蝇, 躲回自己睡屋,他居然随那飞进来的苍蝇一道,跟了进来。 于是,像掉进悬崖又栽进了水里,二妹子的脸和枕头,包括她的身体,一瞬间 就在湿漉漉的水里漂了起来,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使她误把自己的哭声当成 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