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后半夜,她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仿佛沉到最底,再也无处可沉了,仿佛一条鱼 游到江边,再不回头便无路可走了,她游回来,静静地看着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谁都难以想像,当这样的夜晚宣告结束,当远处地平线上的日光爬过大 地,射进小馆的窗玻璃,另一个二妹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阳一样,湿漉漉地升起在小 馆里。 说湿漉漉,是说她一早起来就洗了头,她从不早上洗头,她换上了一件暗蓝色 对襟小褂,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没有穿过,布纹上的棉丝像刚抽出 的麦叶一样毛茸茸的。她在哭肿的眼泡上搽了粉,并在脸腮上搽了一层遮盖霜,尤 其她换了一条豆绿色的围裙,它实心实意卡在她的腰间,现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 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坝上的新柳。 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这是一个令人喜悦的时刻,当然喜悦的,也只是那个 给她打工的外甥,也只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那个外甥其实是她嫂子的外 甥,在穷山沟里上不起学,才十六岁就出来找活儿,来到小馆后一直就像只怕猫的 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着她。而她的村长哥哥,对她苦抽抽的一张脸早就有想法 了,买卖不能这么做,和气生财。而这个早上,她一直是笑着的,她笑着叫醒外甥, 让他生火烧水,打扫门前的草屑和塑料袋儿,然后,笑着迎来哥哥。她的哥哥每天 早上都过来,一个监工的工头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端着瓷钵站到柏 油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卖豆腐的马车和卖猪肉的手扶拖拉机。 在这个湿漉漉的早上,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在小 馆里。她买了该买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装了暖壶里的水,揭了围裙, 到后厨里跟外甥说了句什么,就顺着辟在门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这对二妹子,无论如何意义都是重大的,这条土道通着的西边,是 歇马山庄,是她娘家的村子,那里住着她的婚前女友,住着她的嫂子。虽然与小馆 只有两里地之遥,虽然站在小馆门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样的房屋、草垛就尽收眼 底了,可是二妹子自从住进小馆,还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天哥哥把她从海边接回 来,直接把她送到小馆,仿佛她与村庄毫无关系。 哥哥的做法,无疑有些霸道了,是对村庄的霸道,也是对嫂子的霸道,同时, 更是对二妹子的霸道。依二妹子的想法,她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又从外面回来,说什 么也要到村子里报个到,即使不跟大多数人报到,至少该跟于水荣报个到。于水荣 是她婚前的朋友,每一次回来,她都要去看看她。即使没有工夫跟外人报到,跟嫂 子报个到实在是常理常情,没有嫂子的支持,哥哥再有本事,接她回来,也是办不 到的。 二妹子穿着新崭崭的衣服从东边走来,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尤其是 女人们的目光。她们纷纷从院子里探出头,葵花向阳似的,随二妹子的款款走来转 动着脑袋。村里人盼二妹子盼得已经没有耐心了,有好几次,几个女人找到于水荣, 说,“咱去看看吧,毕竟人家死了男人。”这毕竟里边,有着另外一层含义,是说 她哥霸道,咱不能跟她哥一样。当然,她们指的霸道里边,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没把 二妹子先送回家这件事,而是指占公家的地开饭馆儿,这件事是有民愤的。因为情 绪比较复杂,于水荣当时就否定了,“人家是住在小馆里又不是住在家里,万一以 为咱是去下馆子呢?” 女人盼着看一眼二妹子,主要是想亲眼看看死了男人的二妹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在村子女人那里,差不多被嚼烂了,嚼到后来都有些变味了。 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只不过是男人对她太好了,好到了不 被乡下人们理解的地步。比如为了娇贵老婆,他不惜放下男人的架子,又喂猪又蹲 灶坑烧火,还亲手洗衣裳;为了娇贵老婆,他放弃祖祖辈辈渔民出海的大事,买个 拖拉机在附近的老黑山拉矿石。当然男人对她更重要的好还不是这些,而是不大能 说出口的类似身体里边的好。这世界就是这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事越是传得快。当 然还是二妹子自己先出来说的,说她男人和她结婚都三年了,从没改过一个习惯, 只要从大街回来,不管她在哪儿,第一件事肯定是凑到她跟前,猴子一样把手伸到 她的胸脯里,要是正赶上在灶坑做饭,他一定让她解开裤带,让他的手在她的下身 里呆一会儿。二妹子说,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宫在动,那种五 月槐树被摇晃起来的动,随着自下而上的动,她觉得槐花一样的香气就水似的流遍 了她的全身。 这句话二妹子当于水荣说出来,于水荣一下子就哭了,“天底下的好男人怎么 就叫你摊上了,俺那死鬼,一年一年不回来,到了年底,又跟人到火车站扛粮包去 了,俺等于守活寡。” 这句话被一个传一个地传出来,女人们眼前突然就涌出一团迷雾,使她们看对 方的眼神变得恍惚。子宫,哪一个女人没有子宫,可是她们从来没有闻到过槐花的 香气。她们的男人一年一年不在家,她们的男人即使在家,也从来没有大白天的就 把手伸到她们那地方。然而沉默一会儿,突然就有人吁出一口气,之后,狠狠地骂 道:“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