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妹子真心地羡慕嫂子,这太难得了,她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嫂子。她们的谈话, 如同在嫂子脚前垫了一块结实的石头,让她尽可以大胆往前走。有二妹子的羡慕在 那儿引路,嫂子知道,她不管怎么走,在她们的言语中,她的生活都是结实的,不 像以往,满怀好意把二妹子迎回来,话儿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翻到虚空里去,就觉 得自个儿简直是个倒霉蛋儿。 嫂子说:“二妹,你说他姑夫活着那会儿,大白天就把手放到你那地方,是真 的?” 二妹子愣了一下,随后难为情地笑笑,见嫂子眼光里蓄满了特别的渴望,就抿 了一下嘴,说:“是,他就爱那样。” 嫂子说:“他那样你觉得好受?”嫂子的目光依然是特别的渴望。 二妹子说:“当然好受,和做那样事一样好受,俺觉得子宫都在动。” 嫂子说:“你做那样事觉得好受?” 二妹子不假思索:“当然好受,你难道不?”二妹子没想到自己会反问,这让 她立即有些紧张。不过,没一会儿,二妹子就看到了嫂子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羡 慕的神情,是在她面前从没流露过的羡慕的神情。不但如此,她还满怀真诚地说: “俺真羡慕你,俺一辈子也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你那死鬼哥哥就像推土机,不上 身拉倒,一上身就突突突的,从不管俺死活。” 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二妹子再也不去想男人了,再也不去想自己的命有多 么不好了,她尝过做女人的滋味,又是那样好受的滋味,她实在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是以心换心的结果,也是以不幸换不幸的结果。后来几个晚上,二妹子还和 嫂子一起,串了于水荣家、宁木匠家,她们串门的惟一话题还是有关身体,当然都 是嫂子挑起的话头,已经快六十岁的宁木匠家的,听了二妹子的讲述,居然眼泪汪 汪抓住二妹子的手,说:“俺家那死鬼从来就没摸过俺。” 在经历了风门一次又一次响动之后,小馆门前通向歇马山庄的道不再是道,而 是风口,二妹子只要看到它,都能感到温乎乎的风正贴着地面向小馆吹来。女人们 只要上镇赶集,都要跟二妹子打声招呼,目光贴心贴肺的亲切。 当然,二妹子不会知道,在她感受着从歇马山庄吹来的暖风的时候,这三岔路 口的小馆带给村里女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太阳出来了,是从小馆里升出来的,月 亮出来了,也是从小馆里升出来的,因为从歇马山庄的角度看,小馆在她们的东边, 和太阳月亮同出一处。而在过去,她们是根本不往东看的,即使看,也不觉得小馆 跟她们有什么关系。现在,小馆跟她们有了关系,是那种扯筋连骨的关系,比如一 看到小馆,就想到二妹子,一想到二妹子,就想到她的不幸,一想到她的不幸,自 然就想到自个儿的不幸。有这不幸连着,小馆自然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明晃晃地 照耀着她们。太阳和月亮照耀她们,冷与暖你自己体会。于水荣有一天来到小馆, 不无感激地跟二妹子说:“真奇怪,俺一望到小馆,就不觉得屈,在早,俺就觉得 屈。” 在三岔路口,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不绝于耳,可是二妹子再也不一趟趟往外跑了, 不但不跑,且听了像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因为有一村子的爱惜,二妹子真正告 别了她那缠绵的过去,她那因缠绵而悲苦的过去,二妹子最可喜的变化,是对小馆 有了经营意识。一粒种子一旦落入土地,生长是它不能抗拒的选择。二妹子把自己 打扮成一个赶集的女人,到镇边的小馆挨家取经,她的主动是过去无法想像的。二 妹子取回的最重要的经,是在一个小锅里又炖菜又烀饼子,菜炖在锅底,饼子贴在 锅边,叫“一锅出”。这个经里最精髓的地方,是贴在锅边的饼子有一角是浸在菜 里的,沾了鲜味和油香。这个经里另一个精髓的地方,是量大,价格又便宜,适合 这一带饭量出奇大的卡车司机。 这个经取到之后,二妹子也像镇边小馆那样,用块木板写到外面。一锅出,价 格5元。看到二妹子有了积极的态度,有一天,他的哥哥领来一帮客人,是村干部 和镇上的干部。这使二妹子多少有些发慌,急得一身热汗,胸前和后背湿了一片。 关键是她把鱼炖煳了,弄出一屋烟火味。 在二妹子心里,比她大五岁的哥哥有着这样的位置,他的眼神是父亲的,不管 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容忍,默许。五岁那年,二妹子为了给自己缝毽子,把 哥哥心爱的狗皮帽子铰了,结果,愤怒的不是哥哥,而是母亲。母亲疯了一样拿着 笤帚到处撵。父亲一直偏向女孩,为了不让母亲得逞,瞅母亲不注意时,把她藏到 萝卜窖子里,让她在菜窖里呆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哥哥小猫一样躲过母亲的目光, 给她送饭。他的笑是母亲的,虽然极少见到,见到也是仅仅从牙缝里流出那么一丁 点,火星星一样,可他不笑便罢,一笑,就让你觉得光芒四射,就像百合花的花期, 因为它过于短暂、仓促,反而让你久久不忘。当两天过后哥哥牵着她的手从菜窖走 出,气得半死的母亲突然咧嘴笑了,那笑,让二妹子每每想起,都像大冷天见了火 一样浑身发暖。当然,在二妹子那里,哥哥对她的疼爱超过了父亲也超过了母亲, 是父亲母亲谁都不能替代的。在她趴在菜窖子的两天里,她吃每一顿饭,哥哥都在 边上吞口水,他的肚子都哗哗响,她问:“哥,这是什么声音?”他说:“不知道, 是地下水吧。”出来之后,她才知道,哥哥是故意把自己那份饭端到外面吃才得以 蒙混过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