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这是二妹子丈夫死后从没有过的情景。 当二妹子看到自己健康的丈夫在向自己走近,充斥整个屋子的瓶装花露水的香 气顿时消散了,变成了槐花的香气。因为她看到,她的丈夫正一程程挨近了她,他 的手正一点点伸进了她的下面,之后又从她的下面滑向她的全身。于是,一棵树被 震天动地地摇晃起来,香气正从嘴唇边,胸脯深处,小腹下边往外流,令她的屋子 芳香四溢。 早已告别了身体的二妹子又回到了身体,这是二妹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的局 面。曾几何时,她一遍遍向嫂子、向歇马山庄的女人们讲身体里的事,讲得一点感 觉都没有了。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体,是水一样流动着香气的身 体。她其实已经完全彻底地沉浮在深水里了,身下的浪潮一涌一涌,身上的浪潮一 颠一颠,那浪潮本是涌在她的后背,颠在她的胸前,却不知怎么就撞进了她的骨缝, 渗进了她的肌理,因为当她在深水里沉浮到后半夜,她发现她的下体确有一泓泉水 汩汩流淌。 就像某一天,她沉进水底再也无处可沉,最后又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一样, 而今,二妹子再一次湿漉漉地升起在三岔路口的小馆里。只不过从前的沉浮,是心 情的沉浮,如今的沉浮,是身体的沉浮;从前的沉浮,其实是沉,如今的沉浮,其 实是浮。只不过以前的湿漉漉,是头发的湿漉漉,如今的湿漉漉,是整个人的湿漉 漉而已。 经历了一夜水中身体的沉浮,二妹子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散发着气息的样子, 她依然穿着那身长袖衣裤,依然扎起烫过的头发,依然不化妆不描唇,只搽一层淡 淡的粉底,可是她的脸腮和嘴唇都是潮红的,包括脖子,脖子下的颈窝,包括那又 细又小的手。那天早上,二妹子在大道上堵小贩买菜时,两只手轻轻地揉在一起, 它们不时地变幻着,一只手从另一只手中湿漉漉地脱颖而出,仿佛它们是一只只让 人心疼的鸥鸟。当第一个客人来到小馆,二妹子居然像吕小敏一样,连人带声一起 迎了出去,“大哥里边请——”声音的响脆恍如铜铃。尤其重要的是,当被招呼进 来的卡车司机摘下遮阳帽,脱了外衣,露出英俊的脸膛和宽厚的肩膀,二妹子的眼 睛里,居然生出一汪水一样活泛的光,那光在里面一闪一闪时,她走路的姿势都不 一样了,跟吕小敏似的,不由自主就扭扭扎扎了。 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一段时间以来麻木的身体 彻底苏醒了,说彻底,是说只要有男人来,她都感到她的身体沐浴在别人的目光里, 那别人,其实也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 夫看她,是一看就见了底的,是一看,就非得动手动脚让她心动如水、骨缝流香的。 说起来,小馆里的来客,没有一个跟她动手动脚,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心动如 水骨缝流香,因为她一直有着那样的想像,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又回来了。 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实在不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小个子小身板小眼睛,黑黢 黢的脸色,永远像窑洞里才熏出来一样。人瘦,手和脚却大得出奇,站在海边出海 的那些男人群里,怎么说他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甚至有些懦弱,从不敢大声说 话,相对象时,因为他眼神总躲着二妹子,她一直不答应媒人。如果不是因为哥哥 娶了嫂子,她留在家里碍事,如果不是因为媒人天天跟着她,她是坚决不会嫁他的。 可是,结婚之后二妹子才知道,有一种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没有男子气,可是 关起门来,是真正的男人。说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说他迷恋女人的身体就像农民迷 恋庄稼地。没有男人不迷恋女人身体,而他的迷恋里边,有一种本能的怜惜,寸土 寸金的怜惜,无处不到的怜惜。他看上去手脚毛糙,可他从来就不直奔主题。他的 手掌宽大肥盈,手指却瘦削细长,他的手在你身体上抚动时,柔软又细致,让你觉 得你是他手下的一块面一汪水,在他的精心弹弄下,你不得不从里到外地细致起来, 不得不从头到脚地松软起来蓬勃起来。关键是,因为他的弹弄,你觉得这一天一天 跟他重复的事,是世界上最大、最最重要的事,就像农民种地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 事一样。而你,会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女人。 二妹子一直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男人一样,所有的女人也都和她一样, 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半年半年出海的男人告诉她,他跟他们不一 样,他们不可能因为怜惜女人身体而放弃出海,弄个拖拉机突突突地拉石头。后来, 那些出海男人的女人告诉她,她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在许多时候,都是她们男人身 下的一个物,他们用你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只要用完,再就不理你,就像她的哥 哥对她的嫂子。 在这非同凡响的日子里,二妹子还真的见到了她的嫂子,是她亲自登门的。这 是小馆开业以来嫂子的第一次登门。就像二妹子上次回家,不知道嫂子窝了一肚子 气一样,这做嫂子的也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身体里有一汪水在汩 汩流动。嫂子走进小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垂的眼角没来由地抖了又抖,但很 快,就稳住了,上面就弯出了一丝笑,是深藏着某种得意的笑。她上前握住了二妹 子的手,说,“咱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样的。咱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