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穿长裙的二妹子,一早在小馆里进进出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好像 有什么好事就要到来。因为只要她走动,那裙子就呼呼带风。 好事真的就来了,是在上午十点钟时来的,那好事来到小馆,不是什么事,而 是一个人。那人来到小馆,就是二妹子的好事。那人不是别人,是她曾经盼望过等 待过的卡车司机。 虽然,一些天来,二妹子早就忘了卡车司机,但他的到来,还是让二妹子喜出 望外。这自然和一早的好心情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也就是说,他走进了她的好心 情里,他才让她喜出望外。她让他坐下,给他倒水,之后到后厨里为他炒菜。她在 迎他进来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一直是冷冷的,但那冷冷的目光后 面,藏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因为他的小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准确地说,没有 离开她的身体。这让二妹子感到身子鼓鼓荡荡的,如做梦在海风里鼓荡一样。 真正鼓荡的感觉,还是在后来。后来,二妹子跟卡车司机上了车。因为是大白 天,在小馆里有诸多的不便,他们只有上车。卡车司机在上车的一瞬,看了一眼二 妹子,好像在问,上哪儿去?二妹子领悟他的意思,下颏轻轻一扬,车于是就轰隆 隆发动了。 二妹子下颏指向的地方,是往岫岩城方向的一座山,叫老黑山。他们只用了二 十分钟,就来到老黑山的山口。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之后朝山洼里走去。北方六月 的山野,一蓬一蓬的绿,人头高的柞树丛里,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花在静悄悄地开放, 有黄色、蓝色、紫色,柞树肥大的叶子罩在它们上方,形成一团团晃动的阴影。二 妹子走在前边,一跳一跳,仿佛一只小鸟,把卡车司机扔下老远。当终于在一个缝 隙里与卡车司机会合,一只肥大的裙子一下子就窝藏了两只鸟。 一只肥盈的手掌,不用引领,自动推动了瘦削而细长的手指在身体的山峰上滑 动,柔软、细致、寸土不让,一双灼热的嘴唇不甘落后,追随着手指,在手指的所 到之处留下潮湿的印记,使二妹子渐渐酥松开来,蓬勃开来,使二妹子身体的芳香 一汪水似的从骨缝里流出,流遍了山野,如同那些不知名的花开遍山野。 实际上,树丛里野花的香气是清冽的,恬淡的,有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苦味,远 不及裙裾下面流出的香气那么浓郁,那么甘甜,那么酣畅淋漓。二妹子在最后那一 刻,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土根。程土根是她死去的男人,她之所以在这时喊她 男人的名字,是她觉得,这是她被摇晃最彻底的一次,她身体的每一条骨缝都打开 了,和她男人活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二妹子的呼喊并没使司机气恼,他只是两手扶住地面,擎起身子,眯起眼睛看 了看她,好像这对她是很正常的事。倒是卡车司机从她身上爬起来的时候,扔下了 一句话,他说:“你怎么能干上这一行?” 二妹子一直平躺在树丛里,看着树叶上方一块天空,她没有接司机的话。二妹 子不接话,并不是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而是她一直沉浸在身体的体会里,根 本没有留意。 司机说:“你很会做生意。” 二妹子还是平躺着,看着树叶上方的一块天空,愣愣地眨巴着眼睛。 司机说:“谁弄了你,都不会忘了你,所以你第一次不要钱是对的。你很会!” 司机说着,把手伸进他的裤兜,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扔到二妹子身上。 这时,二妹子转过身,眼睛错过树叶的阴影,移到司机因为充血而红彤彤的脸 上,之后,翻掉身上的一百块钱,爬起来,脸仿佛被日光长期照射的柞树叶子,突 然有些发紫,她气呼呼地说:“你把俺当成什么人啦?” 二妹子的话倒使司机有些发愣,他眯起眼,将二妹子推到远处,仿佛要认真打 量一下她。司机说:“你说你是什么人?你是鸡呗,靠卖肉为生的鸡!” “你!”二妹子提起裙子,一高跳起来,大声喊道,“你混蛋!”二妹子喊完, 身子一闪,流星一样闪到了柞树的后边,朝山下走去,扔下司机在那里捡拾扔在地 上的一百块钱。 回来时,二妹子一直坚持步行,司机在山路口把车掉过头,等她上车,但她从 车旁走过,没有抬头。从小馆到老黑山的山道,看起来很近,似乎过一个岗子就到, 可是步行起来,却觉得越走越远。因为累,因为急着小馆里的生意,二妹子每走一 步,都要多一层对自己的不满。就像多日以前,因为招收吕小敏,遭到嫂子一顿训 斥而对自己不满一样。然而那一次的不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赶紧脱掉超短裙, 做一个和嫂子们一样的女人。而这一次,二妹子没有目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 满,似乎既是对自己,又是对司机,她一边觉得自己不该跟司机出来,一边又觉得 司机不该说那样的话,毕竟,他跟她一样,身体是快活的。 二妹子一程程走着,一股气在她的胸口一程程串着,就是在二妹子气鼓鼓地迈 着大步往小馆走的时候,一辆已经超过了她的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在二妹子前边 停了下来。当二妹子抬起头,一张带有疤痕的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那张脸看着二 妹子,毫无表情,但二妹子能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他是在等她上车。二妹 子犹豫了一下,但想到离开小馆时间太长了,还是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