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年多以来,赵宇的外在生活变化很大,现在他在斯代普公司已是举足轻重的 人物了,这主要与宋哲有关,每当赵宇想起宋哲的时候,都有一种复杂的感觉涌上 心头,无疑,宋哲在他的心中的分量是沉重而有力的,然而这沉重与有力却令他多 多少少有些不适感,可以看出,宋哲对他是用心的,这不仅表现在他对赵宇予以重 任,放心使用上,还有另一方面,那就是私下里宋哲与他的个别谈话,奇怪的是, 宋哲在私下里很少与他谈工作,却更多地谈及生活的其它方面,那是什么呢,依赵 宇的理解,那涉及一些与外在生活无关的事情,比如,个人对于生活的理解之类, 赵宇认为,也许,自己对于生活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态度,多少叫宋哲有点不放心, 所以他才屡次试图帮助他建立起一种更为明确或是正确的态度。 赵宇记得有一次,他曾问宋哲:“我是什么人?” 而宋哲答道:“你比你的理想要好,你的理想比别人的要坏。” 有时,宋哲告诉他:“赵宇,你已经飞快地成功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 已与这世界心心相印了,别害怕这一点,你要勇往直前,用不着费心去抗拒这个世 界,无论你做些什么,它总会离弃你,不在今天,就在明天。” 另一些时刻,宋哲却这样提醒他:“注意,赵宇你最近笑得太开心了,这让我 有点为你担心,你要警惕一点,坏心情比好心情重要,坏心情对年轻人尤为重要, 拥有好心情的人毫无例外都是蠢货,而年纪轻轻就成为蠢货,这没什么意思。” 宋哲经常性地撞人他的办公室,用这种话当开场白:“赵宇,你早,我问你, 今天的股市涨了吗?它没涨。今天的股市跌了吗? 它没跌。今天的股市是什么?它是我们自觉自愿浪费的时间和精力,是我们白 白流逝的生命的一部分,别问我为什么?因为除此以外,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所以, 我要你去今天的股市看一看,它涨了,以后它就会跌,它跌了,以后它就会涨上来, 重要的是,去之前,你就得知道,当它涨了以后你要做些什么,它跌了以后,你还 要做些什么。“ 无疑,宋哲对赵宇是有感情的,这在赵宇问及宋哲为什么不亲自做股票时有所 反应,赵宇记得宋哲答道:“在股市中验证自己的运气已经不能让我感兴趣了,我 感兴趣的是你,赵宇,我对你的运气感兴趣。” 宋哲曾对他谈过大量有关金钱的话,赵宇认为,宋哲喜欢谈论金钱的原因是, 那是他的世界的出发点,从那一点出发,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宋哲的视角显得十 分有效,他曾说过:“穷人等于不好,这是富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而富人等于不 好,就是穷人的谎言了。” 而他还说过:“财富对于穷人来讲,是天经地义般的重要,而对于财富的态度 才是富人关心的问题。” 最终,他强调:“说金钱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把金钱说成是好的或是坏的, 是脏的或是干净的,因为那些词不是用来谈论金钱的,而用来谈论金钱的创造者— —人的。” 这些观点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赵宇,尤其是,宋哲总是选择恰当的时机对他说这 些话,于是,使这些话具有出乎意料的效果,也就是说,宋哲使赵宇不得不信服他 的观点,但是,宋哲到底有何主张呢? 答案令赵宇有些失望。记得有一次,他们在一起闲谈到柳燕,赵宇告诉宋哲, 说自己相信她,不料却招致宋哲的批评。 “你相信她?这真可笑,相信别人就够可笑的了,相信女人就更可笑,相信自 己喜爱的女人根本就是可笑中的可笑!” “为什么?” “相信自己喜爱的女人,就是相信自己的趣味,而相信自己的趣味当然谈不上 客观。” “那么,你什么都不相信吗?” “我?我不知道,相信是一种疾病,得上的人可以借此传染别人,得不上的却 宁愿被传染,尽管后悔的时候很不好受。” 事实上,赵宇认为,宋哲并不认为信念有什么价值,那么,宋哲认为什么有价 值呢? 换句话说,宋哲认为人生中什么是重要的呢?答案叫赵宇有些吃惊,宋哲是这 么回答他的:“没有什么比人对于自己的发现更为重要了,人发现了一些关于自己 的事情,往往会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从而肯定自己的存在,然而,除此以外,对于 自己的存在,人就无能为力了,这是人性的贫乏之处。” 至此,赵宇认为,宋哲无法解除他在精神上的困惑,尽管如此,从宋哲身上, 赵宇仍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使人生更加积极的力量,但他弄不清宋哲的力量来 源于何处。 为了摸清宋哲的思路,赵宇向他问过一些有关“人类的理想”之类的问题,他 记得宋哲的答案大体都是否定的,比如自由,宋哲对他说:“自由有一个致命的问 题,那就是它毫无可以与之对应的现实内容。就像平等一样。平等只发生在天堂里, 在现实中,平等若不是人人皆相同的代名词的话,那么它就比空话还要令人恶心, 因为它意味着人类差异性的消失——从绝对意义上讲,自由如果不是随心所欲的代 名词的话,那么它便是一句空话,可是,赵宇,我们有谁能够随心所欲呢?” 对于此类提问,宋哲在坦率地回答之余,往往对赵宇表现出一种类似长辈似的 担忧,可以看出,宋哲不希望赵宇的头脑朝那一个方面发展,但与此同时,赵宇不 无根据地推测出,这些问题无疑也困扰过宋哲,这使他的话带有某种难以说清的矛 盾,宋哲是这么说的:“赵宇,你再不要去想了,想是件可怕的事情,但如果你真 的不想,你就毫无价值!” 但是,在具体问题上,宋哲则是毫不含糊的,记得两人在一起谈到吉米,宋哲 不假思索地说:“他?他是个好伙伴。” “为什么?” “他不贪,知道自己那一份有多少——赵宇,你记住,穷人有一个问题,那就 是以为什么都是争来的抢来的,这是生活教给他们的经验,这个经验起初会帮他们, 但最后会毁了他们——你知道,促成一件事情发生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每一种因 素,不管表面看起来起着多大的决定作用,但是,你要记住,它一定不是全部的原 因,我觉得,在所有原因背后,一定存在着一个冥冥中更重要的原因,普通人无法 理解那些原因,管它叫运气,运气是什么,没有人说得清,就像你遇到我,或者我 遇到你——很多人相信事在人为,但实际情况偏偏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这样的, 所以,贪,对于一般人来讲,仅仅是一种小孩子的任性行为,他就是全都想要,对 于一个聪明人,贪往往是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应得到的比实际分到的更多的赵宇, 对于分享成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算,我的忠告是,这种时候,听听别人的没有 坏处,谁也不能拿得太多,拿得太多,就意味着,别人可能不满意,这种不满意会 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呢?我告诉你,说不清,因为它不可预见,而不可预见的东西往 往在我们控制之外,因此,它才是最可怕,我们宁可平稳,但不能失去控制,一时 一刻也不能。” 另有一次,赵宇在电视上做了一次有关股票的预测,第二天一上班,便接到宋 哲的电话,宋哲在电话里用提醒的口吻说:“赵宇,你不能再上电视了。” “为什么?” “因为我信不过那些对别人夸夸其谈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称得上下贱的事 情之一,就是不停地对着陌生人说话——想想看,赵宇,虽然说引人注目是传统中 出人头地的做法,但也是传统中最令人厌恶的做法,因为围观者肯定是比你还要蠢 的人,把他们吸引过来,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欺骗他们,你想要欺骗他们吗? 你不想吧?” 接着,宋哲用语重心长的口吻对他说:“赵宇,你得到成功,在你眼里,这是 你的,在我眼里,这是我的。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吗?不对的是,我们俩人都 认为成功比失败好。而持有这种想法根本上就是把自己混同于芸芸众生,就是没有 看清你我之间的关系,赵宇,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成功对我们是理所当然的,因为 我们比他们强,我们应该在成功的后面看到更多,第一是我们的关系,第二,是成 功后面成功的可能性,你明白我的话吗?” 当然,宋哲也谈论一些终极问题,但是,令赵宇奇怪的是,他的想法总是能飞 快地从中跃出,进入现实的具体的问题,比如在谈到对于死亡的看法时,宋哲说: “从活的观点看,死是一个终结,从死的观点看,活着才是真正的终结呢!从内容 上看,活比死丰富,而从时间上看,死比活更长久。事实上,死才是一切,死在人 们的经验外,对于有头脑的人来讲,经验之外的世界是如此巨大,大得我们无法想 象,但人们仍可以想象,知道吗?想象——就像你预测一支股票的走势一样,它是 丰富的,笨蛋不是因为死板,而是缺乏想象力,赵宇,你就有想象力,并且,你总 是能碰对,我不知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拿你当天才使用。” 是的,在赵宇与宋哲的关系中,最确定无疑的一点便是,宋哲试图把赵宇当一 个天才使用,并且,在使用中,设法使他发挥更大:的作用,一切都是因此而展开, 从赵宇的成绩看,他并没有让宋哲失望,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宋哲是精明的, 也许是太精明了。 而对赵宇呢,这却是个问题,一个由于紧张的工作而来不及细想的问题,赵宇 只是在宋哲的推动下,从一个具体的目标,到达另一个具体的目标,然而这些目标 的实现,却并不能够帮助赵宇从人生的迷茫中解脱出来,它只是让赵宇成为一个成 功者。 现在,这个成功者就进行着他的活动,地点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办公室比以前 更大了,陈设有了改变,墙上贴了几张图表,多了一个酒柜,一张桌子,几张沙发 椅,赵宇就坐在沙发里,与汪照基谈着什么,一切都按照匆匆忙忙而有效率的原则 行事。 “我们可以再谈,你还是按宋总的要求修改计划吧,再说您也得给我们时间来 筹集资金。”赵宇说。 “老宋已经答应和我一起坐庄了。”汪照基说。 门开了,宋哲的秘书进来:“赵宇,这是你要的材料,宋总要你马上去一下。” 电话铃响了,赵宇接起来:“等等,我一小时后给你回信儿,好,就这样。” 赵宇站起来:“老汪,就这样吧,我们明天再谈。” 汪照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那我回去再修改一下计划,我们明天谈,几点?” “下午两点以后都行。” 两人一起往外走,汪照基说:“两点半吧。” “好,就两点半,我去你公司。” 赵宇走过楼道,来到宋哲办公室,宋哲的秘书把门打开,赵宇走了进去,他看 到一个胖职员正对宋哲苦苦哀求,宋哲则半理不理地看着一份材料。 “宋总,你让我把巴基斯坦这个项目做完吧,现在虽然进度有点落后,可我们 会追上的——再说——”胖职员不顾有别人在场,仍然对宋哲这样说。 “昨天上午你迟到了,我找了你一个小时。”宋哲语气明显流露出不快。 “我送我儿子上学,后来又堵车。” “送你儿子上学?你们住的小区不是有学校吗?” “我就是送他去那个学校。” “三百米还要送!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见过不少家庭习惯于一切都围绕着一个 人转,这就必然造成这个人对家人的苦乐十分蔑视,而且漠不关心——我问你,你 的大楼什么时候封顶?十五天? 二十天?“ “我们遇到了坏天气——而且,而且现在建材供应不上。” “你先回来吧,公司对你另有安排,你的工作交给你的副手唐项英,”他问秘 书,“唐项英在北京吗?” “他下午三点飞过来。” “就这样——好吗?”宋哲看了一眼胖职员,用坚决的语气说道。 “宋总,宋总,我为斯代普工作了四年,我还能——” 宋哲的秘书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带了出去,两人出门后,胖职员问道:“他真的 要开除我吗?” 室内,赵宇从椅子上站起来,宋哲让他坐下,并递给他一杯水,然后开始收拾 一些摊在桌上的东西。 “赵宇,知道我为什么开除员工而不是惩罚他们吗?因为惩罚只能使人驯服, 使人顺从,但不能使人变好——我喜欢能力强的人,控制他们对我是一种挑战—— 我这里不要应声虫,不要表面对我毕恭毕敬,背地里骂我的人。我只要有才华的人, 如果一个人有才华却不表现,那说明这个人很阴险,这样的人我也不要——记住, 你要找人帮忙,应该找那些能帮助你的人,而不是你去帮他们的人——但这样就要 求你有眼光,你得找出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有两点要记住,千万不要找什么所 谓善人,因为善人的愚蠢往往是深不可测的,再有,就是不要找那些从来不开玩笑 的人,这些人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幼稚的,令人无法忍受的虚荣。走,我们去会议室。” 在去会议室的路上,宋哲与赵宇并肩走着。 宋哲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老汪呢?” 赵宇没有回答,只是脸上露出了那种办成事情之后的微笑,他知道,这种微笑 特别地令宋哲喜欢。 “别得意,老汪很难缠,也许半个小时以后他就会改主意。” “现在他在怕我改主意。” “你改了没有?” “当然不会——这次短庄会成功的。” “你觉得刚才那个胖子怎么样?” “人挺好的,前几天我过生日他还送我礼物——听说他是公司惟一没有离过婚 的人。” “还有吗?” “我还听人说,如果论到大公无私,胖子是斯代普首屈一指的,他财务上从来 没有出过问题。” 两人来到会议室门边,宋哲停住,回过身来:“你在替他说好话。” “是,我是在说好话。”赵宇说。 两人走进一个会客室,里面空荡荡的,宋哲随手把门关上了。 “知道我要怎么处理他吗?” “开除他。” “所以你有点不忍心。” “是。” “胖子在这里工作了四年,以前还可以,现在他明显不适应这里的工作方式, 去年他所做的三个项目有两个垮掉了,还有一个只是勉强赢利,在这件事上你不要 多讲,让他走吧,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最大的职责就是别管别人的闲事。少一个 管闲事的人,就少一个麻烦。这是我对你要说的第一点。” 宋哲拉开窗帘,然后点上一支烟:“第二点,别理会那些赞扬无私,把它说成 是一种美德的人,其实他们是在赞扬某些对别人有益,对自己有害的事——社会总 把利他主义说成是道德的,实际上,利他主义一钱不值。在社会道德里,软弱无能, 不敢复仇成了善,不愿牺牲个人利益成了懦夫,没有能力强调个人成了不愿意强调 个人,成了谦虚,成了谅解,社会道德要求同情失败者而不管他如何失败,实际上, 社会道德只有能力低下的人才去提倡并试图遵守——只有穷人才能理直气壮地生活, 因为他们是好人和完人,他们凭力气挣钱,对爱人对朋友忠诚,他们讲信义,他们 相互帮助——让他们去实现他们的好人梦吧——因为他们不得不如此,他们的善良 是一种愿望,就是不要有人伤害他们,他们之所以给别人一点恩惠,不过是为了预 防某些不愉快的后果,他们随时准备伤害别人,但只限于那些不会作出还击的人, 我告诉你,有一天,这些人得了势,后果也许会更糟。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尖刻了?” 赵宇摇摇头:“我不知道,对于这类事情,我没有什么经验。” “你很需要这类事情上的经验,现在就需要——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有什么事 吗?” “不知道。” 宋哲再次点上一支烟:“好了,赵宇,时候到了,你该独当一面了。我在别的 地方有生意,我考虑过,你也许并不稳妥,但你能为我挣到很多钱,我为你注册了 一个投资公司,你有独立的财务,独立的交易,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可以为自 己交易,但不能超过交易总额的百分之三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 “我要你在二楼挑几个帮手,这是他们的营业记录档案,你和他们一起工作过, 虽然时间不长,但我想你对他们有一定了解,你研究一下,过两天我们一起把名单 定下来。晚上你有事吗?” “没有。”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宋哲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返回身:“记住,这个投资公司是你的公司,你有权 决定一切,当然,你也要为你的决定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