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在十三块这个不吉利的价位上,闵海风与斯代普展开了拉锯战,闵海风已被逼 到绝境,当然,赵宇也耗尽了力气,一天下班以后,在办公室里,忽然,赵宇想到, 最近大家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了,于是叫住正匆匆要走的吉米:“老吉,这几 天,我觉得大家的情况有些不对头。” “也许是因为大家对你的战术有意见吧。” “大家都说些什么?” “大家很少说什么,他们只是在执行你的命令。” “老吉,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这么做的原因。” “我想,我们都知道。” 赵宇不说话了。 “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吉米说罢,走了出去。 赵宇倒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天,把一口浓浓的烟雾吐到空中。 门开了,琳琳进来,她挪过一把椅子坐到赵宇身边,看着他。 “还没走,琳琳?”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有点害怕,总是担心会出什么事情。” “也许会出一些事情,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谁知道。” “分析室送来新材料,他们还在加班。”琳琳把一摞材料放到赵宇肚子上。 “你怎么看?” 连续五天僵持,我看不出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在和咱们拼命。 “你对你爸爸讲了吗?” “打电话的时候,随便讲了几句。” “他怎么说?” “我爸爸没有说什么。” 赵宇坐起来,看着琳琳:“他说了什么?” “他说,也许我们会遇到大麻烦。” 赵宇低下头,默不作声。 “赵宇。”琳琳轻声叫他。 赵宇抬起头。 “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拼命打压?他们每一天都在试图冲高,实际上,他们 冲高所付出的成本与我们打压所付出的一样高,这样拼下去,我们两方的资金都会 耗尽的。” 赵宇看看琳琳,再次低下头。 “这种方式不符合你的性格,赵宇,连我都看得出来。” 赵宇看着琳琳。 “你在与他们一起慢慢沉没。”琳琳说。 “是吗?” “我们已经开始动用储备金了。” “我们还需要新的资金加入。” “昨天一夜我都没睡着,想着你这一段的表现,知道我想到什么?” “什么?” “日本神风敢死队员!我有一个感觉,你从一开始就像下了大决心似的,我觉 得你的战术与以前不一样,你所做的决定,你的样子,都让我觉得你好像根本不准 备回来似的。” “对不起,也许我的决定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你是对的——我理解你的感受,这是一场自杀表演,开始的时候,大家 都以为在看表演,看着看着,大家才发现,那不是表演,那是真的,这时候,你已 经无法退出了,只能接着演下去。” “琳琳,也许,这次你会破产。” “你不是也一样吗?” 赵宇低下头。 “我爸说过,在股市,不冒最大的风险,就得不到最大的收获,我担心的倒是 你的身体,你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了。” “我睡不着。” “我知道你压力大,可这样下去你会累垮的,公司里所有的人都不愿意你累垮。” “谢谢你来安慰我。” 琳琳坐到沙发的另一头,把腿也放上去,样子看起来很舒服。 “赵宇。”她叫他。 赵宇看着琳琳。 “我很想跟你讲一个心愿。” 赵宇点点头。 “这心愿是忽然来的。” “是什么心愿?” “我想,等这件事完了以后,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都要休几天假,去一趟欧 洲。” “去欧洲干什么?” “我想在比萨斜塔下照一张像寄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也不会跟我呆在一起,可是我又总是忍不住地想跟 你呆在一起,所以,我就去意大利,站到斜塔下面去,这样,看起来就会很危险, 因为,据说,那斜塔随时会倒的,那样,你就会为我担心,知道你为我担心,我心 里就会高兴。”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在为我担心时才会想到我,比如,我最早开车的时候,我钱包 丢在地上的时候,我假怀孕的时候——你会想到我,这个想法叫我感到很高兴。” “是吗?” “当然了,知道吗,我会在斜塔下面呆三天,夜里也睡在那里,我关上手机, 你就没法给我打电话,这样,你就会一直担心我,三天三夜过去了,我打开手机, 你就会在电话里问我,哎,琳琳,怎么样?我就说,我很好,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因为我已经把你忘掉了。” 赵宇笑了:“这都是什么怪想法!” “这想法一直都有,因为我一直想找到一个地方忘掉你,我知道,世上总有那 么一个地方,让我可以忘掉你,但我总是弄不清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刚才,我忽 然想到了,那个地方就在比萨斜塔下面。” “琳琳,你是个可爱的姑娘,你怪想法也很可爱。” “可是,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如果我站在斜塔下面,你到底会不会为我担心?” 赵宇看着她:“也许会的。” “真的吗?” “真的——因为意大利人很粗心,他们的斜塔粗制滥造、年久失修,一定很危 险。”说罢,赵宇看着琳琳笑了。 “真是太好了——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要是我在斜塔下面始终无法忘记你呢?” “那么,我就忘记你。” “这不行,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 “琳琳,你不能不高兴,不高兴不好,我喜欢你高兴,如果你不高兴,那么, 就连斜塔下面你也不会去了,是不是?” “当然了。” “那么,我答应你,我不会忘记你的。” “真的?” 赵宇笑着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你呢?” “我在这里等后面的分析,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么,再见了。” 琳琳站起来,走到门边。 “琳琳。”赵宇叫道。 琳琳回过身。 “谢谢你,我知道你想让我开开心。” “连这一点你也知道?” “我知道。” “赵宇,所有的人都在等你想出办法,他们说,会出现奇迹的,因为你总是能 够使奇迹出现。” 琳琳走了。 赵宇看着门关上,自己站了起来,他走了几步,停住了,然后拿起电话,拨号。 宋哲在家里接了电话:“喂,赵宇呀,情况怎么样?” “我要面谈。”赵宇说。 “你过来吧,我等你。”宋哲痛快地答道。 夜色中,在通往宋哲家的路上,赵宇一边开着车,一边练习着与宋哲见面要讲 的话,事实上,这也是赵宇的内心独白:“我想,我想我们应当停止,我想我感到 这么做不对,我不舒服,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一个信任问题,我觉得,我觉得, 我在出卖他们,这不对,事情不应该这样,他们一心一意地跟着我,他们相信我, 我不应当这样做,我们还有机会撤出战斗,我们现在有足够的筹码,他们会把价钱 拉上去的,这样我们还可以顺利地在高价区出货,我们虽然有些损失,但我们还能 过得去,公司还能存在下去,你说过的,这公司是我的,我有权做出决定,这是你 说过的,”赵宇腾出手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明白,你 的处境我明白,我很想帮助你,问题是,问题是,我想我不应该欺骗他们,不应当 欺骗那些信任我的人。” 到了宋哲家楼下,赵宇一鼓作气冲了进去,一楼客厅里空荡荡的,一阵音乐声 扑面而来,是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英雄》的第一乐章。 赵宇顺着激昂的音乐,一直走向二楼,来到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内,房间中央, 宋哲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在听着从不远处的音响中放出的音乐。 赵宇来到宋哲身边,坐在一张椅子上。 宋哲看到他,问:“听,这是什么?” “这是贝多芬的《英雄》。” “这是我年轻时喜欢的音乐,我常常用它来鼓励自己。但现在这种音乐叫我感 到失望。” 赵宇看着宋哲。 “也许有些情感只属于生命中的一个时期,贝多芬是在三十三、四岁时写的这 首交响曲,情真意切,叫人感动,不幸的是,他在写他所不理解的东西,刚刚我听 到它,只从里面听到一大堆虚张声势的东西,夸张的东西,那是一种没有内容的迷 茫的激情,我不喜欢,现在我无法听他的中期作品,但我仍旧喜欢他的晚期四重奏, 或者听听他的《月光》,那里面到处是青春的影子。你听音乐吗?” “很久没有听了。” “你应当听听。” 宋哲去拿了一瓶酒过来,关掉音乐,给自己和赵宇各倒了一杯。 赵宇看着宋哲。 “什么是英雄,赵宇?” “我想,英雄就是那种必须作出自我牺牲的人,我总是觉得,英雄总是与悲剧 有某种关系。” “你想当你所说的那种英雄吗?” “我没有想过。” .“很好,你不应当想那些东西,自我牺牲是一种非理性的 冲动,人们在产生这种冲动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也许真是了不起,我 说的是那些为别人的利益牺牲自己生命的人,因为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他们可以 获得一种由于完成信念而产生的满足,这时候,人比上帝还要伟大,因为上帝只不 过为人类牺牲了自己的儿子。这里面重要的是什么?” 宋哲盯着赵宇,赵宇摇摇头,“重要的是,比起英雄来,上帝更长久,因为上 帝自己存在下来了——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我明白。” “你记住,社会有三种同个人作战的手段:法律,舆论和良心,前两种手段用 诡计就可以对付,诡计是弱者对付强者惟一的武器。 而良心却是家里的内奸,它在每个人的心里为社会作战,你看到那些被套住的 人在证券公司号嚎大哭,心里就受不了了,是不是?你要知道,战斗就是战斗,战 斗是只讲胜负、只讲策略而不讲良心的,如果有一天,你被套住了而他们跑掉了, 他们才不会看着你哭而感到难过呢!他们会在表面安慰你,心里却骂你太贪,说你 笨蛋!“ “可是,我还是感到不安——如果公司完了,我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样?他们 始终信任我,服从我,甚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在盼望出现奇迹。他们对我 有着盲目的信心。这让我受不了。” “慢慢地,你就受得了了——,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就好些了,第三次,第 三次以后,你也许会习以为常了。以前有个人,与你很象,他受不了,当了英雄。 现在人们早已把他忘掉了。你要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存在着, 要比以前更强大。” “那他们呢?” “他们,他们是谁?你的下属,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他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 责,他们是弱者,缺乏能力和运气,他们有他们的命运,从本质上说,与你无关。” 赵宇被宋哲从内心深处表现出来的冷漠惊呆了。 宋哲看着赵宇:“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赵宇犹豫着,终于,他站起来:“没有,我只是想来看看。” 宋哲找出一张CD:“那么,听听音乐吧,这是瓦格纳,《指环》的最后一幕, 《诸神的黄昏》,这是人生的最后境界,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听它了。” 音乐出现了,宋哲坐回座位。 赵宇望着宋哲的背影,那个背影像个庞然大物,像个残酷冰冷而无生命的东西, 在音乐中,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最后,赵宇悄悄离去了。 赵宇来到外面,回头看了一眼宋哲窗户上的灯光,然后走向自己的汽车,他感 到《诸神的黄昏》仍旧隐隐在他耳边奏响着,刺耳、有力,强大,充满意志,却缺 乏通常人所具有的情感,那是一种戏剧性,一种诗意。 忽然,赵宇有一种被控制住了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被牵在宋哲手里,随时随地 被他牵着,一种严重缺乏自我的痛苦与焦灼,在他的内心深处升腾并蔓延开来,是 的,每当问到真正需要什么的时候,他就迷茫了,这是真正的迷茫,赵宇认为,正 因为此,他才不得不受别人的控制与影响,虽然,他并不能全部同意别人的想法。 在闽海风公司的董事长常万年的办公室里,常万年正对老洪说着什么,老洪四 十多岁,个子不高,戴着一副式样古老的眼镜,他曾经是股市的传奇人物,现在已 收山两年了,闽海风终于把他挖了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种危机的时刻, 答应了闵海风,他好像是一下子就答应了。 “老洪,从现在起,闽海风的命运就交到你手里了,我不用说,你也知道这意 味着什么,这是我们的紧急决定,你知道CTC 对我们的态度,你从现在开始工作, 明天上午我会签发你的任命。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开始工作吧。” 另一个房间里,总裁汤姆正在气愤地收拾他的东西,他被解雇了,叫他没有想 到的是,自己这么快就被解雇了,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随行人员,地上满是文件。 汤姆想去对常万年说一声“我很抱歉”再走,心念一动,他手边的杯子被碰落 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