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41 生存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啊,尽管结果必为一死,人仍然不死心,希望自己 在宇宙里显得重要,这是一切雄心壮志的源泉,可惜的是,这希望在我眼里是那 么可怜巴巴而一厢情愿,这希望的表现形式又是那么丑恶,因为它只能以欺骗的 手段向同样的生命诉说与强调,而不是向无生命的物质发出挑战——人最虚假的 尊严是建立在人的眼中的,即使道德的目的也不过如此。 生命,一个不及物的神话,一个天真的无知与狂妄,一个混乱的梦,当我向 你告别之时,我不会说我想,我要,我希望,那是青春玩笑,不值一提,我说, 我接受,我愿意,我甘心,我不痛苦,我不反击,事实上我一筹莫展,我毫无办 法,我选择退缩。 42 我懂得袁晓晨的小伎俩,那是小可爱的专利:出于小自信,先是卖弄一些自 为得意的小聪明,不管用之后,就会在最后一刻崩溃,然后是试探着求饶,耍赖, 一旦成功,便满心欢喜。 我抱着袁晓晨,看着她的脸,眼睛里还有泪花,却高兴得忘乎所以,只是一 眨眼,她便把她的东西重新摊在我的房间里,瓶瓶罐罐到处都是,连上衣和裤子 都往我的衣柜里挂,袁晓晨忙来忙去,我回去继续写作,背后是她似乎是永不止 息的脚步声。 43 夜里临睡前,我靠在床上看报纸,是那份《精品购物指南》,袁晓晨穿着一 身棉布碎花的睡衣裤,掀开被子的一边坐到我身边,手里拿了一瓶油往衬衣裤里 东一下西一下地涂抹,我斜了她一眼:“没有人搔扰,就自己骚,可以呀!” 她斜了我一眼,从被子底下踹了我一脚,说:“你也抹点油吧,冬天干。” “我用不着,我还等着干透了当装甲使呢。” 我接着看报纸,袁晓晨拿起我看剩下的也在旁边翻看,见到我翻看租房信息, 她一把抢过来扔在一边:“看什么看!还偷偷地想赶我走啊!” “没有,我就是随便看看。” “哪有随便得那么准的?一看就看到租房那一栏!” “行,我看汽车,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我劝你动动脑筋,盘算盘算,什么时候挣点钱给我买辆宝马, 也叫我开出去威风威风,最起码落一个美女配名车。” “这报纸上说,北京第二清洁队招人呢,你赶紧报名还来得及,明儿一早领 导就发你一辆垃圾车,开过去暴土狼烟儿的,人家都躲着你,一辈子不出车祸, 闯红灯都没人敢拦,那才叫威风呢!” “去去去,一点志气也没有!” “妈的不给女的花钱就叫没志气?你奶奶教你汉语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吗?” “是。” “我真佩服你奶奶,同情你爷爷,也不知他这辈子在你奶奶的淫威下活得如 何。” “比我奶奶早死二十年。” “我的天——但愿旧时代的悲剧不会重演。” “我就要在你身上重演!”她提高声调并掐了我一下。 “滚!”我笑着说。 袁晓晨踢了我一脚,然后假装要从床上下去,又不甘心地回头看着我:“你 又轰我走了?” “没轰。” “你轰了——我滚给你看看。”说罢,她“咕咚”一声滚到床下,样子笨拙 而好笑。 我抬手把她从床下捞起来,她支着一条胳膊使劲揉,嘴里发出“丝丝”的吸 气声。 “摔疼了吧?以后表演前要练习练习,就这水平,扑通扑通的,我还以为一 个癞蛤蟆掉桶里了呢!” “滚!”她爬上来又给了我一拳。 我拾起被子上的报纸接着看,袁晓晨推推我肩膀:“我问你,你脑子里真的 转过赶我走的念头吗?” “你是弄不清自己的实力,想从我这儿统计一下你的魅力值是不是?” “怎么着吧!” “零!零!零!” 44 以前,虽说是炮友,我和袁晓晨的关系也比较一般,一个星期也就通一两次 电话,我周末去欢场混的时候,往往会叫她一声,有时她去,有时她有事儿不去, 要是去,也不一定跟我一起回家,有时候我在酒吧打扑克,打着打着她人就不见 了,总之是有一搭没一搭,我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我没接过她,也没送过她,我 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突然间,她闯进我的生活,东西扔得铺天盖地,人就那 么四平八稳地躺在我身边,叫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我也懒得问她,这方面, 我一向随和。 “你有固定的女朋友吗?”当我睡下时,袁晓晨问我。 “没有。” “不固定的呢?” “你算一个吧。” “还有吗?” “这是我隐私,拒绝回答。” “你觉得我当你女朋友怎么样?” “你?” “我!” “走一步看一步吧。” “哎哎,别这么不情愿的样子,我追问你一声,咱俩试试,你说怎么样?” “行啊。” “那以后就我老大了,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以后要是有女的给你打电话,我接着了骂她骚逼你可别拦着!” “谁让你接我电话的?明天我给你装一电话。” “你省点钱给我买开心小礼物吧——装什么电话!” “你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我的打算嘛,最少在你这儿耗一个月,找到工作再说。” “噢。” “还有啊,我最近听说你越来越火,出名发财指日可待,有这回事吗?” “没有——我告诉你啊,你别想占我便宜,我的路子是,要是出名发财呢, 就攒着钱追张曼玉王菲,实在不行张柏芝,章子怡也可以,要是我没饭辙了呢, 就吃你一辈子,你就是嫁人我也要当你那个没出息的傻哥哥,天天睡你们家沙发 里!” “行啊,不过我告诉你,你跟我们家母狗一起睡的时候别毛手毛脚的,那东 西告不了你性骚扰咬一口你可别骂人家是铁裤衩儿!” “这点风度我有。” “那就好——咱说说这个月怎么过?” “胡混呗。” “怎么混?” “我哪儿知道呀!” “我告诉你——生活费平摊,房子呢,我住你的,乱搞呢,我免费陪你,这 家务劳动呢,我观察了一下,你整体上卫生水平还行,所以呢,维持现状就可以, 我的要求是,每个月请我吃一次饭,你觉得我值多少就请多少钱的,别虚伪,要 是打起来了呢,你让着我,再有啊,你的婚外色情活动暂停,要是实在禁不住诱 惑,出去带着安全套搞,事先别让我知道,事后不要告诉我,最后,出去玩向别 人介绍的时候,说我是你是女朋友——有什么意见?” “同意。” 我关了灯,黑暗中,我听到她在一个人“吃吃”傻笑,笑了一会儿,轻声问 我:“哎,你觉得我有没有正室范儿?” “有。” “当然啦,我天生就是做老大的命,以前我谈男朋友,已婚未婚的不管,我 不说话,看一个月,未婚的一个月内得跟前一个断了,已婚的要是三个月之内不 离婚,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牛逼啊你。” “当然了,哎,我问你,今天晚上需不需要色情服务?不需要的话,媳妇儿 我可要睡了。” “该睡睡你的。” “那你祝小白领儿晚安。”她假装娇滴滴地说,还探身亲了我一口。 “呸!把衣服全他妈脱了!赶紧!天亮的时候别说我是毛儿片大腕儿啊,我 可听够了!” “哎,不牛逼会死啊你!” 45 一切就这么有点急匆匆地搞定了。 我没有问袁晓晨突然冲到我这里的原因,也没有往后想会有什么结果,在我 的性情里,对于讨论一件事的将来很不耐烦,认为那不过只是一种胡思乱想罢了。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试图加以控制的时候,它往往因缺乏头绪而显得十分困难, 当你将它置之一边的时候,事情自己便会按照它的逻辑走下去,我只需耐心,事 情自己就会有所谓的解决。 46 我得说,袁晓晨安营扎寨的本领真是一流儿,两星期后,我发现,随着她的 不懈努力,慢慢的,她的存在一点一滴、然而又是顽强地显示出来,通过性生活, 她把我的作息时间调整得与她同步,与她同睡同起,我时常被她以“顺便”作为 理由,糊里糊涂地陪着她去做一些独自一人时根本不会去做的事情。我注意到, 懂事女人的自我中心往往是以一种十分隐密的方式实现的,它不是一种命令、要 求或是讲道理,而是以一种合情合理的方式展开的,袁晓晨有一个清晰的秘书式 的头脑,她擅长把几个分散的目标集中起来管理,从而获得一种有效率的结果, 比如,她先叫我相信,我需要一条与被罩颜色相配的新床单,然后她会把购买时 间安排在她面试的时候,这样,我便会开车去买一条新床单,顺便送她去面试, 类似的小花招在她那里层出不穷,叫我惊叹白领的智慧,与她在一起,我变得十 分讲究并且节省,我发现,我原来的生活常识过时了,如果她不在洗衣机前面贴 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洗衣常识,我甚至搞不清原来很多种衣料的衣服是要分开 洗的,时间与顺序也全不一样,效果当然也看得出来,在购物方面,袁晓晨叫我 大开眼界,以前在超市看也不看的商品,现在居然要细读说明书,我的房间比以 前更干净更漂亮了,每一样东西使得更方便了,生活必需晶更多了,而花费更合 理了,总之,这一次不太草率的同居生活,竟叫我考虑到一种叫做婚姻的可能性, 虽然那种想法只是从脑际一闪而过,但我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47 在一起的时间,我还发现袁晓晨在悄悄观察我,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 一点,不知为什么,我时常有一种被评估了的感觉,也就是说,她时常在我做某 事时发表一些个人看法,我与朋友通电话时,她在旁边听着,我挂上电话,她便 对我说,我哪一句说得有些过分,会产生不利于我的效果,我顺手收拾了一次屋 丁,竟会得到她的表扬,当然,在事实前面加上“没想到”三个字,使得我被鼓 励得一愣一愣的。 48 孤男寡女成天面面相觑,打交道的主要内容不外乎食色两件事,围着这两件 事生活十分单调,所以需要我们对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我发现袁晓晨还真 有,我们每天吃一顿到五顿不等,主要看心情,有时是一起做,有时分头吃,有 时说去逛超市买点东西回来做,结果就在超市里吃饱了,有时说去外面转悠一圈 儿,结果却在一个小饭馆里撑得走不回来,当然,这都是例外,一般的条理总是 有的,由于我手头有事儿,即使没得写,也愿意趴在电脑前,吃饭就主要由袁晓 晨张罗,袁晓晨对各种在火上热十分钟就能上桌儿的方便食品了如指掌,每当我 听到她用金属勺敲桌子,就知道要开饭了,她对此时常得意地形容:“你倒有求 必应啊,跟狗一样。” 49 但偶尔也有例外。 有那么几天,可能与找工作失败有关,袁晓晨情绪不佳,在内心里试图逃避 现实,觉睡得比婴儿都多,就是醒着,脸上也是一副犹在梦中的神色,饭也不爱 吃了,门也不出,我们就消牦到冰箱里只剩了半斤挂面为止,我把那挂面做成凉 面,与袁晓晨吃了一顿,还剩下一两左右,放在冰箱里,虽然我写的剧本正在关 键时刻,但心里却不时惦记着那最后几根挂面,我写累了睡了一觉,梦里把挂面 吃完了,醒来一起床,却发现袁晓晨正稳稳地坐在饭桌前面无情地吃着。 我搬把椅子坐到她对面,眨着眼睛,盯着她看,努力让她对我的注视产生一 种众目睽睽的印象,但她一点也不理会我眼巴巴的注视,从容地用筷子把面条搅 了搅,浇上我买的老干妈版贵州辣酱,还破例放了一点黑胡椒末,然后张开不知 羞耻的嘴——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愤怒? “住手!”我叫喊道,“你也太自私了。” 她瞟了我一眼,用气我的腔调慢悠悠地说:“怎么啦?” “这是仅有的一两凉面,我做的!昨天晚上吃剩下的,被我放在冰箱里,用 保鲜膜包上的,你好意思一个人吃吗?” “为什么不?”她竟用英语反问我。 “那么,你知道我也像你一样饿吗?” “我知道,当然知道。”她慢悠悠地说。 “可是,你为什么不分我一半儿?”我拍着桌子假装咆哮起来。 她吃了一口面条,然后用筷子点点我的脸:“因为你比我起的晚,而且,你 他妈的也该去商场买生活必需品了,回回都是我去。” “没有这一两面条,我走不动。”我用无赖的腔调逗她。 “所以嘛,我吃,然后我去逛商场。”袁晓晨无比细致地把最后两根面吃完, 然后回答我。 “等你逛回来,我早饿死啦!” “我会把你救活的,放心。”说罢,她又吃了两口,突然间,她忍不住笑了, 把嘴伸向我,于是,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辣酱味便传到我嘴里。 “要是不让我吃面,就不要叫我尝什么辣味,免得增强了我的食欲,又不满 足我。” “这道理你也懂啊?可你昨天为什么买回两张三级片,放给我看,然后却一 个人溜走,呼呼大睡呢?” “你不会叫我呀?” “我推了你半天,可你一脚把我踢床下去了。” “真的?” “而且不止一次!”她拍着桌子,学着我假装咆哮起来。 “难道你不知道,当时我在做怪梦吗?你就不能挑别的时候吗?” “我要是挑别的时候,你没准儿会一脚把我踢楼下去,你想过这个后果吗?” “看来你想过。” “答案正确!”她说,拍拍我的头,“你先再睡一会儿吧,等我把吃的买回 来叫你。”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她的建议,认为很好,于是站起来,信步走回卧室,一头 倒回床上,安然睡去。 50 既然由食提到色,我也不妨接着说两句。 写东西这件事特别毁坏人的性欲,谁要是想趟一趟禁欲之路,写东西无疑是 个很好的方式,特别是接到一个必须按期完成的订单,那时候,你的身心会因压 力而疲惫,并且,根据多年的经验,我似乎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那就是写作 与性不相容,一般的感受是,如果有性生活,那么第二天写起来就会感到头脑中 空空如也,人如腾云驾雾,除了满足地发发愣以外,还真没别的事可干。 我认为写作活动源于一种内心深处的匮乏,也许有人更愿意在心满意足之间 随手写写东西,不过我认为那东西要是读起来一定非常气人,字里行间定会洋溢 着一种得意之色,谁会愿意去看别人得意的样子呢?反正我不会。 所以,我说那一段我对性生活不太上心你不会感到奇怪吧? 然而,袁晓晨却感到奇怪。 奇怪之余,她便有事没事地试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