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61 是我把袁晓晨送到她新租的房子里的,那是我第一次去,车里放着她的几件 最后的行李,临出发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见我把她所有的衣物统统从房间各处 拿出来,堆放在一起,竟勃然大怒,看也不看就把几件放回原处,放得“咣咣” 乱响。 “你是要把我扫地出门啊!什么都往外拿,是不是要给你新找的小情儿腾地 儿啊!” “你紧张什么,我不是帮你收拾呢吗?” “不用你!一边呆着去!” 我坐到一边抽烟,看电视,她开始慢慢地收拾,我觉得她有点儿伤感。 “哎,你怎么啦?我觉得你今天特不正常。” “不用你管!”她忽然坐到一边哭了几声,随即去洗了把脸,回来之后情绪 恢复正常,“我没事儿,不知为什么有点不高兴。” “是不是突然间,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涌上心头?”我嘲笑她的多愁善感, “装出一副粗犷的样子,其实是林黛玉的坯子。” “你丫才林黛玉呢,你丫是林黛玉的混蛋版,成天就知道手里拿本破书看, 我早就想问一句,识字儿吗你?” 她乱骂一气,这状态叫我觉得正常点了。 62 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喜欢人们对自己的真实情感掩饰一些,那是一种勇气, 真实情感无非就是一些想人非非的奢望,人手一份,不就是希望别人无条件地对 自己好吗?这有什么可说的?要是在这方面真诚起来,那可真叫人受不了。无论 如何,我成功地打断了袁晓晨临走前的依依惜别之情,让一种更为坚强的情感取 而代之,这令我感到心里踏实一些。 63 我把袁晓晨送到地方,帮她把行李提上楼,那是一套小小的一居室,墙皮的 颜色陈旧,洗手间的抽水马桶滴滴答答,厨房尽管经过擦洗,仍使人不放心,似 乎在里面转一转身便会蹭上一层油烟,袁晓晨皱着眉头领着我四处看了看,然后 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一跺脚:“哎,你说我花一千五收拾一下值吗?” “随你。” “那我收拾收拾,把这里的墙刷一刷,这里拉一条纱帘,地上铺一层草垫子, 买几块布,铺在这张桌子上和沙发上,你说怎么样?” “我觉得这看你自己的感觉。” “我的感觉?妈的现在我就有一种暗娼的感觉。” “哎,这感觉不错!这样吧,今天我就串一串嫖客,祝你开业大吉——全国 统一价,二百,碍着咱俩的关系,我就不要求优惠了。” “伍百,要不然滚蛋!” “伍百就伍百。”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千五百块钱扔在桌上,“后面两次的也 一起交了。” “滚!”话音未落,袁晓晨从桌子上拾起钱,摔在我脸上。 玩笑开急了。 64 每每遇到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我便会无所适从,袁晓晨在我面前失控,反 叫我觉得替她害羞,这次也是,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于是连再见都没有说, 便转身出门,快速下楼,在楼下找到汽车,钻了进去,我发动汽车,打开车前灯, 只见袁晓晨从楼洞里冲出来,一下子拦在我的汽车前,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她的 脸被照得煞白,两臂张开又垂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片刻,她冲到车门前, 用力拉门,车门在我点火时自动落锁,因此打不开,我打开自动门锁,她一弓身 钻进来,一把抱住我,眼里闪着泪花,嘴里却说:“我逗你玩呢,你跑什么跑!” 我抓着头发说:“你声音那么大,震得我耳朵都聋了。” 她听了笑了起来,但脸上的表情仍无法控制,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你钱 都搁这儿了,人还想走吗?跟我回去!” 我想了想:“算了吧,下次我再过来,反正我也知道地儿了。” “上去坐一会儿再走,你这样走我心里不舒服!”她坚持着。 于是,我跟她走了上去。 65 夜里,我就睡在那里,她从我家带了两条床单一条被罩过来,临睡前,忙着 铺床,我注意到,趁我看电视,她把地上的钱捡起来,悄悄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 看着她穿着一条歪七扭八的小内裤床上床下地窜来窜去,我心中感到一丝说不出 的怜悯。 上床后我吻她吻得很温柔,她一反常态,紧紧抱住我,比我们第一次上床抱 得还要紧,对我说:“明天送小白领上班吧,就送这一次,公司就在前面,开车 连三分钟都不到。” “行。” “我可不是求你啊——叫你送我是因为你这个色狼折磨了我一夜,我都走不 动了,风一吹一跟头,眼圈儿乌黑,路上要碰上好心的警察,都会主动帮忙,带 着枪跟我一起回来抓你,你想想这个道理吧。” “可是我还没开始折磨你呢。” “那还不赶快!你剧本也写完了,明天又没什么正经事儿,想留着力气往哪 儿使去?” 66 我们用了近半小时做爱完毕,她似乎一下子获得了一种安全感,精神头儿大 长,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一边跳起来找卫生纸,一边摇着头笑着自言自语: “没用啊——这么点胶水儿滑我一跟头都不够,你平时是怎么训练的?回去写篇 儿检查向我道歉道歉,又打雷又闪电的,就下几滴雨,吓唬谁呢?马路边儿一站 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就这么点能力,能叫人看得起吗?人家小白领还准备着一夜 销魂呢,你看看,这离天亮有多远?邻居们会怎么想?一会儿你自己在床上跳两 小时,中间不许停,及时挽回影响,听见了吗?我告诉你,我刚刚才吊两下嗓子, 京剧都说不上,也就是个昆曲小人门儿,憋了半天花腔儿全浪费了,你看你你看 你,睡得跟个王八蛋似的,一点也不觉得惭愧,是不是还恬不知耻地觉得自己挺 不错的呀?” 她把用剩的卫生纸往床下一扔,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儿:“你这叫什么炮友 呀,也就是一吹口哨儿的水平。” 我努力睁开困倦的双眼:“你别坐着豪华游轮还不知足,等哪一天不幸踏上 小舢板才知道珍惜,到时候含着泪去对别人吹嘘吧——在搬家的那一夜,你也曾 那么那么地色情过——滚,开洗澡水去!” 67 第二天早晨我把袁晓晨送到公司,在车里,她与我约定,只要我晚上出来玩, 就要叫上她,周末两人一起过,并且,她什么时候想找我,就可以找我,我一边 开车,一边不时用眼角瞟她,她干脆蹲在前座上,面向我,结结巴巴地对我说着 她的小算盘,写字楼前堵车,她却坚持要我把她送到门前,于是我只好跟着车队 往前蹭,她不时转过头眼望窗外,每看到一个路过的男人,就尖叫着说:“这个 比你帅!”每看到一个女的,就大笑着叫嚷:“哈哈,看,这个也没我漂亮!” 中间时间则用充满心理暗示的腔调向我灌输:“瞧你多幸福,开破车还长那么难 看,却有美女陪着。哎,我真羡慕死你了!”我一旦看路过的姑娘,她便斜一眼 后不屑地说:“太黑”,或是“腿短”,或是“脸是歪的”,或是“骚货,假高 潮”。 当我反驳“你怎么不直接对她们说”时,她便给我一下,然后说:“你想往 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车好不容易移到门口,她亲了我一下,穿着她的套装下了车,对我招一招手, 混入无数个与她大同小异的白领队伍中去了。 68 我开车回家,路上,便接到袁晓晨一个电话,说公司里最帅的一个帅哥帮她 安装电脑软件,还说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四十来岁的香港人,跟她说话嘴里带着股 海鲜味儿,西服里穿一件鳄鱼牌 T恤,“长那么糙还怕叫人联想不到鳄鱼,真够 低估别人的智力的”! 中午,我看书时又接到她一电话,问我一个人吃饭觉不觉得寂寞,还说总经 理助理回家生孩子去了,老总可能会把她要过去,又说公司的男职工私下里已悄 悄对她议论纷纷,恨不得引起了轰动,总之,一副生怕我觉得她不够好的样子。 晚上又接到她一个电话,说和老总一起与好几个大客户吃饭,“一个人吃了 两碗鱼翅!” 又说公司给她配了一个最新款的索尼笔记本,还说下个星期可能陪老总去新 加坡谈定单,总之,新工作令她兴奋又满意。 69 三天后,我与大庆等一班朋友晚上在酒吧闲坐,我给袁晓晨打了个电话,她 正在钱柜与公司的人一起唱卡拉OK,说是晚一点过来,直到我们吃宵夜时她才出 现,喝得醉醺醺的,一进来就坐我腿上旁若无人地亲我,没吃几口东西就跑洗手 间吐去了,回来就横到两张椅子上。我们吃完饭,我送她回家,她执拗地叫我上 楼跟她一起睡,我一直不喜欢跟喝多了的姑娘一起睡觉,于是推脱晚上要赶写东 西,不能在她那里过夜,我把她送上楼,她靠在门上抱着我说醉话,对我说在钱 柜的过道里遇到了前男友,就是以前公司与她搞婚外恋的老板,也就是那个在游 泳池戴墨镜的家伙,说那人把她拉到洗手间说很想她之类的,然后又是一些杂七 杂八的更醉的话,我把她扶上床,她拉着我不放,直到我帮她上好明天一早的闹 铃才让我离去。 从袁晓晨家出来,我在楼下感受到一股坚硬的夜风直吹到我的脸上,抬头望 向天空,连星星也看不见,路灯光被快速摆动的树枝摇得七零八落,风声尖利难 听,令人头皮发麻,我走到停车的地方,抬头望向袁晓晨的窗口,发现我临走时 关的灯又重新打开,也许她又跑到洗手间吐去了。 70 我准备一个人做一次短途旅行,去温暖潮湿的南方小城镇躲过北京春天的风 沙,谁知我告诉袁晓晨后,她执意要和我一起去,为此辞职也不在乎,我在电话 里告诉她,我只去半个月就回来,她却突然变了腔调,说不想因为工作错过和我 谈恋爱,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我们一起去,另一条是我等她工作到五一,借着 休长假一起去,周末我们在一个饭馆吃饭时,她旧事重提,说我总想甩掉她,本 来分居工作她就不放心,“你这一去,两个星期见不到面,不定会出什么事情! 那帮南方狐狸精坏着呢,像你这样的人,又好色又傻,出门得让我看着才行,不 然肯定会这样,你本来只想出去转转,结果却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成了两个笨 孩子的父亲。” 听她这么说,叫我觉得自己在她脑子里的形象一定是够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