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81 第二天,袁晓晨的电话响起来,她开始接一些工作电话,从电话的内容看, 我大至能估计出她的工作强度,可以看出,袁晓晨在工作上精明干练,而且诡计 多端,“宁说十句话,不跑一步路”是她的座右铭,本来是一件她必须去现场处 理的事情,叫她东一个电话西一个电话地给解决了,临近晚上,她非要一起做饭 吃,我只好与她去菜市场转了一圈儿,因为昨天运动过猛,所以腰酸腿疼,这一 走,姿势就像两个上年纪的人,买了半天菜才决定省事儿点,晚饭吃火锅,于是, 我们不得不跑到附近一家超市又买了一个电火锅。 回家以后,我们一同洗菜,然后就坐在火锅边等,水开了,看着电火锅里冒 出气泡,她竟自己傻乎乎地笑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犯傻的时候就像 这样冒泡泡。” 82 名著上经常形容恋爱为炽热的、深沉的什么的,那多半是外国有产者的感觉, 很难摹仿出来,中国人谈恋爱,图的就是一个轻松,生活压力大得叫人只能把谈 恋爱当成娱乐休闲项目来搞,跟流氓淫乱活动基本没什么区别,即使是白领儿, 也多半只能如此,晚上我送袁晓晨回家,她叮嘱我多做有氧运动,别勾三搭四, 然后就在车里依依惜别:“你回去吧,要是明儿早上走,还得堵车,回去得一个 多小时,我今天要早睡,下个星期估计忙得要死,天天都要加班。” 83 “第三次被强奸的时候,我九岁,我舅舅干的,我表哥按着我,那是一个晴 朗的下午,窗外电闪雷鸣,下着暴雨——”回到家,我睡不着,闷闷不乐地挂在 网上,写着狗屁不通的黄色小说,愁苦不堪地打发着空虚的时间,唉,没办法, 孤独催人无聊,而且,再没劲的事情也得有人干呐。 回想这个周末,过得像打仗,一件事紧接着一件事,马不停蹄,我知道,这 是袁晓晨的生活节奏,我是无意间踩上她的点儿的。现在,我坐在我的书房里, 坠人一种冷冰冰的清静之中,草绿色的格子窗帘低垂着,楼下听不见汽车声,电 话铃也不响,眼前是一直排到房顶的书,随手抽出一本《白话四书五经》,胡乱 一翻,便看到这样的句子,“公子突说:派一些勇敢但没有毅力的战士,冲击一 下敌军就赶紧逃离。”看得我直皱眉头,原来我国古代的部队是按性格分成一个 个作战集团的,也不知道他们打起来什么样儿! 我把那本“四书”扔到一边儿,随手又拿起一本老得发黄的《罗丹艺术论》, 那好像是我看过的第一本艺术文论,里面通篇漂亮话,我看到字里行间,到处是 我用十几年的手画出的小道,看来当时觉得说得又好又妙,现在却已看不进去了, 封面上是罗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当时觉得简直是对希腊雕塑的超越,一条 条鼓起的肌肉处处显出思想者的优美与力量,现在看来却问题颇多,据我的个人 经验,人在思想时,肌肉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相反,为了维持大脑高速运转,放 松肌肉很有必要,但罗丹却不这么看问题,人们竟会相信他,这叫我百思不得其 解,我猜罗丹若不是找了一位被便秘所苦的模特当思想者,那么他简直就是开欣 赏者的玩笑,我暗想他之所以能够成功,定是因为欣赏者中很少有思想过的人。 哎,过去,过去,那些海绵一样的过去,那些不管青红皂白就点头同意的无 知的过去,令我百感交集,拥有青春的骄傲、新奇与愚蠢,也不知该叫人说些什 么。 84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翻闲书成了我生活中占时间最长的一部分,房间里到处 都是闲书,随手就可抓到,就如有人喜欢往家里四处乱放零食一样,闲书看多了 令人见怪不怪,人生在我眼里,变成一场与空虚的消耗战,最后空虚战胜生命, 死亡结束一切,宇宙法则永不更改,这么一看,无论什么样的人生,都像是一种 垂死挣扎,从长远看,剩下的表现只不过是个风度问题,拼命维护必死的自我的, 叫做没风度,顺从的人显得更从容,被关注的人叫做表演者,剩下的是观众,就 是这样。还有一撮另类试图用怪方法超越生命,可惜一直没能说清楚超到哪儿去 了,有时候我倒是挺希望谁谁谁能回来看一看,介绍一下超越了生命以后的情形, 可惜的是,这种事儿没发生过。 85 经常有一些无名的痛楚袭击我的内心,叫我难受之余,试图用文字给它们命 名,介绍给别人,可惜那不是故事,因此说出来也没人爱听,活人自有一套法则 来使生活真实可信,北京就铺展在很大的一块土地上,人们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痕 迹,但是,北京在哪里呢?一个词语如何讲述那么多的人和事呢?当我闭上眼睛, 北京便像一团轻烟似地消散了。 然而我睁开眼,我想我仍在那轻烟中,我知道街道上有汽车穿行,有人从树 下匆匆走过,而在北京之外,仍有一个幻想的北京存在,在每个人的心中,人们 用欲望去轻触这幻想,就像用一个梦去轻触另一个梦。 86 电话铃响了起来,是袁晓晨,问她在哪里,她说在洗手间,然后就用神秘的 口气贴着听筒对我讲:“我们老总这两天犯病了。” “什么病?” “花—痴!”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在我们总经理办公室,人人都这么说。” “该犯犯他的。” “那不行,今天他第一次犯到我头上。” “他怎么犯的?” “我给他文件的时候,他不接文件,却一把抱住我,用手拍我的后背,我闪 开身要走,他却趁机又摸了摸我的头发。” “一下子犯这么厉害?” “是啊,据说比这厉害的还有好几次。” “你们老总多大了?” “五十吧,但打扮得像不到三十的,听说有一次还穿着棒球服、戴着棒球帽 来上班呢。” “那你就原谅他吧,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我原谅他了,这不到洗手间来洗手了吗?” “那就好。” “不好——” “怎么啦?” “我说的是上午的事儿,他下午老毛病又犯啦,刚刚摸了一下听电话的小虹 的脖子。” “哎,你紧张什么,反正不是你。” “呆一会儿就轮到我了,我要去他那里送机票,这不一个人在这儿人心惶惶 的,大喘气呢!直想把咱家那个护膝当脖套儿戴上,而且啊,这次去新加坡,就 四个人,你说要在飞机上我们坐并排,他毛病一犯,我怎么办呀?也不能就带一 降落伞上民航啊!好了,我得走了,回头再向你汇报我们老总的新动向,白白。” 87 仗着手机费报销,袁晓晨有事儿没事儿总给我打一些这一类的电话,讲一些 公司的笑话及琐事,用以缓解工作压力,并趁机撒撒娇,经常听到她在电话里唉 声叹气:“你看,我被他们使唤得累死了,还不如在过去当一大户人家的丫头, 没准儿还能碰到像贾宝玉那样的帅哥,现在可惨了,被一帮老白领支得团团转, 活都说不出来了,你看看,小白领成天这么忍辱负重的,你也不可怜可怜我。” 总是说着说着便联想到我们见面,“你见到我要好好心疼心疼我,要不我活着可 就真没希望啦。” 一般来讲,我就听一听,搭上一两句,让她把话说完,不过,我知道,渐渐 地,她已经把我当成一种安慰了。 88 四天后,袁晓晨去了新加坡,回来给我买了免税商店的礼物,一瓶男用范思 哲香水,据说还在老总的支持下,偷偷用公款买了一身高级套装,打在办公费里, “七千多块钱呢,他们讲排场,我就占便宜,下次出去你提醒我一下,只带我奶 奶七十的时候最爱穿的那条裙子,看看他们给不给我买新的!” 这一次,她带回了更多的老总花痴新闻。 “人家新加坡那方面出了一个德语翻译,叫朱丽叶,长得比我还难看,他就 受不了,一上去就跟人家握手,还说英语!弄得人家直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先生, 我不懂西班牙语!” “你们老总英语不行啊?” “废话,要是行,我吃谁去!”她翻了我一个白眼儿说。 她又说:“后来谈完了事儿,他还去抱人家,人家为了躲他,脑袋都撞花瓶 上了,真给咱大陆人丢脸!就跟大陆没女的似的。你说,他怎么这样呀?我当时 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后来我知道了,我偷眼一看我们财务顾问,他板着脸,看着脚下,以后我 也那样了,就跟默哀似的。” “这还没完呢!你听啊,最后啊,我们散会的时候,他跟所有有点姿色的女 的都抱了一抱,估计心里头觉得人家还以为他外国上流社会混出来的呢,可是, 你听啊,最后再见的时候,他都抱晕了,又去抱一个进来端盘子的服务员,而且 人家都转身了,他还垂涎欲滴的,人家朱丽亚都跟我说啦,像他这样的,在新加 坡,早被送上法庭了,哪儿还能人五人六地穿着西服到处滋事儿啊!” “最危险的是有一天,我们换了一饭店,他让我去他床边,给他翻一段说明 书,他还故意把灯开得特暗,我字儿都看不清楚怎么翻呀!我说‘老总您能把灯 拧亮点叫我看清楚字儿吗?’他说,‘小姑娘,眼睛不好啊,明天我还希望你帮 我挑几件衬衫呢,我最相信你们年轻人的眼光了!’说着啊,就用手摸我的后背, 差点儿把胸罩儿搭扣解开!我转了一个身,他就用胳膊搭我肩膀上,死沉死沉的, 我甩了他的手,他一点也不生气,过一会儿,还想用手指头摸我脸,我脑袋一偏, 一躲,差点让他把我眼睛杵瞎了,你说这人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那过两天我没事儿告他性骚扰去。” “你告也没人信啊,他白头发都快掉光了,精神头儿也不好,看起来就像大 小便失禁的样子,估计那方面早就不行了,才显得这么花痴,其实挺可怜的。哪 儿像你啊,咬人的狗叫都不叫一声!” “是啊,你倒不咬人,叫得比爆炸还难听,以后在床上别瞎嚷嚷了,就跟要 招呼邻居围观似的,你知道你声音像什么吗?像用冲击钻演奏抒情歌曲!你也太 叛逆了你!” “滚!”她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不许你干涉我的幸福!” 89 上班一个多月以后,袁晓晨领到了第一次薪水,她拿着单子还不放心,下班 跑商场买了几样零碎,刷了卡以后就在商店门口儿给我打电话,声音又骄傲又充 满了对未来消费的憧憬:“哎,我出事儿了!”她夸张地说道,“发我的钱多得 出乎我的预料!真不知该不该退回去!” “我支持你退回去,苍天有眼,叫我这辈子有机会见一见高尚的人。” “呸!我还没傻呢,别教我!你听我说,我给你买了一件长袖T 恤,可好看 了,见面你就穿上!你给我挺着鸡胸站镜子前看一看,我告你什么效果。”她在 电话里就乐了起来。 “什么效果?” “俺们那疙瘩少女怀春就你那熊样儿!” 也不知她哪儿学了这么一句非要用我身上。 90 接下来,袁晓晨更忙了,她是个很好的秘书,这一次,在金钱的刺激下,总 算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时常沾沾自喜地告诉我别人说她怎么怎么好,怎么 怎么能干,她自己就更悄悄地努力,因为公司开展了一项与意大利公司的业务, 她便开始学意大利语,起初是与公司的几个职员一起学,后来由于学得太猛,把 人家给甩下了,人家见她学得那么快,都没了信心,最后,就她一个人学,虽然 她挤时间与我见面,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往往是进了门澡都来不及洗,就在 我怀里说了几句胡话后便睡着了,她的电话犹如追命铃,如影随形地追着她,没 有片刻的消停,她更瘦了,以前穿过的套装穿在身上直逛荡,夏天快结束的时候, 她与公司的人去了趟意大利谈生意,顺便玩了一通,回来才稍微好一点,她买回 两个威尼斯面具,她一个,我一个,以及一大提包在罗马、都灵、热那亚等各种 地方收罗的低值生活用品,她管那叫艺术品,一些沉甸甸的复制的希腊小雕像, 一个杯子,一个又能带在身上又能挂在墙上的铁首饰,一个从小饭馆里偷的手工 烧制的盘子,两把木头巨勺,还有诸如此类的宝贝,她拿回来一件件摆放在我家 中,又极不舍得地从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最次的烟灰缸,带回家去送她爸。 下一次来,又更不舍得地从墙上摘下一件小挂毯送给她妈。 她自己的装备也换了,身上尽是些公私混用的东西,往往从包里拿出一件东 西就是名牌,拿出另一个是更贵的名牌,还有掌上电脑之类,现在她是公司的小 红人儿,如鱼得水并且全情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