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111 我习惯夜间工作,与袁晓晨时间相反,她总是希望纠正我,叫我与她一起睡, 据她说,这样才像在一起的样子,可惜我白天什么也干不了,天又热,只愿意在 家里吹着空调呆着,而袁晓晨的理想是,她—下了班进门,我们一起先做一次, 然后趁着天刚黑,手拉手出去吹吹小风,到路边的夜市坐一坐,她喝点啤酒,吃 几只小龙虾,跟我聊聊天,然后回来看看电视,然后一起睡,为了睡得香,睡前 最好再做一次,第二天一早起来,一起出去吃早点,我送她上出租车,她当着出 租司机的面儿,伸着脖子到车窗外跟我吻别,然后我站在路边,目送她远去,更 理想的是,我那条右臂最好举起来,在空中向着远去的出租车挥动几下,被她回 头看见。补充条款是,如果晚上没做,早晨起来补上,这样她就可以心情平静地 去上班,在公司不急不躁,和蔼可亲地、笑眯眯地度过一个白天。 倒是挺会安排的。 “我也没什么追求,就这样挺好的,以后你要是出了大名,我辞职回家,给 你生一孩子,自己看着,你给我趴电脑边上挣钱去,老了咱靠孩子,要是你不行 呢,这孩子就别生了,生了也没条件养好,看着孩子变成像你一样的混蛋我会心 疼的,这么着吧,咱看着苗头不对,就分头加紧工作,老了找一保姆管咱们。” 这是她对未来的打算。 112 实际情况是,我们的未来远不可及,而现在呢,则是得过且过。她曾跟着别 人去看过房子,但遭到我的讽刺:“分期付款不干!交银行那么多利息,看着就 生气,凭什么呀——还有啊,现在的房子造这么结实,要是赶不上地震,能住一 千年,想想看,咱能活多久?一大房子给谁买呢?后面九百多年不是白白地亏了? 这里外里一算,咱这劳动全叫别人给占有了,还不如吃了呢。” 袁晓晨一听也急了:“就是,不买!我要是跟你散了,这房子归谁?还不如 攒着钱灵活机动地使用,下一个男朋友没准儿就有大房子,到时候住他那儿就得 了。” 我点头称是。 她回过味儿来了:“你一点也没有跟我长期好的打算!说说看,你成天耗着 我吸我的青春,把我青春吸没了我怎么办?” 113 一想到我们没谱儿的将来,袁晓晨就会担心,但她看到我茫然的表情,那担 心也就像被风吹走的云一样消失了,事实上,我们胡混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 用一般人话讲,叫做“慢慢地,我们之间有感情了”。 那感情,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依赖似的习惯,又像是一种共同 培养出的趣味,总之,我们对于事物的看法基本一致,虽然提出的理由各不相同, 但总比那种怎么说也说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强。总之,换人的想法一直没有产生。 114 事实上,我们耗上了。 我们共同生活的主题是懒惰,我们什么也不干,只是天天在一起呆着。每一 天空洞得如同没有一样,我们的眼神也变得空洞,有时,我放出音乐,她愣神儿, 半天了还说没听见,而我竟觉得那音乐声是与我毫无关系的。 不久,因为夜里吹空调,我不失时机地病倒了,没过两天,她也知趣地病了, 她请了假,我们仍比着懒,她不做饭,我也不做,我们什么都不干,专心养病。 病养好了,我们便像老年人一样表演无聊,相互说话时,对方都是爱搭不理 的,有一阵儿,无论她对我说什么,我都回答她:“没听见。” 换成她,便改成:“再说一遍。” 115 当然,兴致勃勃的时候也很多,而且带有刺激性的暴力色彩,为的是强调自 我的重要性,动手成了我们生活里的常事儿,一天,我见她进了洗手间,便在门 口埋伏下来,她一出门,我便大叫一声,她吓了一跳,接着,缓过来之后,便打 了我胳膊一下,还挺疼,她总是这样,也许是为了向我亲热或不满,总之,总有 一些原因叫她打我或拧我一下,占点小便宜,有时候还相当地疼,我要是不理她, 她就对我知足地笑一笑,事情就过去了,但我那天不知为什么还击了一下,打在 她的腿上,她一下子来了兴致,脸上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对准我腿上 就是一脚,她刚踢完,手还没有收回去,我的一下已后发先至,打在她的胳膊上, 打得又快又疼,她惊呆了,脸上刹那间流露出愤怒的神情,猛然给我脸一巴掌, 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于是更快地回击,这一下弹在她的脑门上,眼看着就 起了一道儿红印,她对准我脸上就是一拳,我用胳膊用力一挡,正撞在她的胳膊 上,她疼得眼里冒出了泪花儿,但仍不依不饶地用力踢我的小腿,并跳起来踩我 的脚,嘴里大声叫嚷着:“疼死了疼死了!一点也不让着人家!一点也不心疼人! 啊,我疼死了——”叫着叫着,放声大哭,眼泪流成一条河,并且还气得不停地 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臂,她便趴在我怀里,搂着我,像是一方面害怕我再打她, 另一方面向我寻求保护似的。 我抱住她,她发现安全了,就不停地向我撒娇:“你打不打我了?” “谁打你了,跟你闹着玩呢。” “说,打不打了?” “不打了。” “你都快把我打死了。” “真的?” “死了好几次了。那么使劲!” “好了,我不打了。” “你瞧,这里,这里,和这里,都红了,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你可真狠心。” 她开始仔细地寻找伤痕,还打开化妆盒的镜子照,“呀,你看脑门上这一块,都 鼓起来了,你打啊,你再打啊!”她说着生起气来,气咻咻地连续打了我胳膊几 下,“你还打不打了?” “我不打了。” “那你给我揉揉,揉揉就不疼了。”她轻轻伸过一条细细的小胳膊来,放在 我的嘴边,“先吹一吹。” 我吹了吹,她看着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笑容变成委屈,“你还踢 我,恨不能把我踢出门去,好找新的姑娘,是不是?你看着我就不顺眼,是不是?” “不是,再说我也没踢你,你在说瞎话。” “你踢了,你就是踢了,我看着踢的,差点没把我腿踢折了!想起来我就生 气,快气疯了!” “好吧好吧,我不踢了。” “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做了?” “那你以后还动不动手了?” “我打你跟你打我不一样,你是家庭暴力!” “那你呢?” “我是打是疼,骂是爱,懂不懂你?那么无知!” “为什么轮到我就成了暴力了?” “你不知轻重,打一下等于我打三下,不!是十下!疼死我了!”她像是在 回忆里又挨了一下似的哆嗦起来,“你别打我了,再打,我可要走了,不理你了。” 我抱住她,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她高兴了,搂住我亲了又亲,像一只小 动物,一会儿,她连挤带爬地坐到我腿上,用胳膊勾在我的脖子上,眼睛一眨不 眨地盯着我,说:“我爱你,你就是打我,我也爱你。” 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一丝柔情涌上我的心头,我抱住她,说:“以后我不 打你了。” “那我就让你操我。”她更高兴了,“记住啊,打我的时候,不能使劲,可 操我的时候——” “怎么着?” “相反!”她兴奋地上下颠着脆声说。 116 性是在生活中取得和解的万灵药,娱乐、享受、发泄激情都靠性,做一次就 能解决一切争端,永远是这样,性也是一种可以鼓起生活之帆的断续的海风,叫 人生不屈不挠地驶向未来。总之,我们偏偏降生在这样一种人群里,只要一吃饱 了,性就成了一切,别的全都是扯淡。 117 九月份,袁晓晨的公司高层变动,进行内部调整,要放十天大假,据说有一 些人要被辞掉,又据说,袁晓晨不在此列,当她得知消息后,一回来就跟我商量 这十天怎么过。 “回家看看父母吧。”我建议。 “半天儿就够了。”她说。 “要不出国旅游吧?去欧洲。”我建议道,“咱也晚上跑巴黎街头多走走, 浪漫浪漫,要是没感觉,就多喝几杯。” “农民!出国旅游?公款去还可以考虑,自费坚决不去!” “干嘛不去?” “做牛做马地给外国人干了一年活儿,然后花半个月跑人家那儿转一圈儿, 只为看看人家都用我们的劳动置了些什么,有病啊!让我白去我还生气呐,更甭 提自费了,自费就是把做牛做马挣来的钱都还回去,懂不懂?我疯啦?给人家打 工还退人家工钱,我有那么贱吗?要花钱也花在咱中国,最好北京!” “我靠,中国人民要是有你这智慧,妈的这国家早就有希望了。” “那是,叫十二亿人民学我吧。” “学你?我倒要听听学你什么?说说你的打算。” “跟你打炮!” “打断?我受不了!而且,你听我说,这事儿也不是你我的强项,打炮好的 人多着呢!” “是啊,你挺聪明连这也知道呀,那么多人都奔着这事儿,想想为什么?” “为什么?不就是粗野刺激吗?一下一下的抽疯似的,一脸盆凉水下去病就 全好了。” “滚!我早该趁你快射的时候给你一澡盆,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胡说八 道!” “我胡说八道?你管传播真理叫胡说八道呀?我倒是想听听您的高见,说来 听听——” “这还用说,明摆着,想想看,既不花钱,还能享受,既让人脸热心跳,又 可以不害羞,既可以被你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小白领儿还打心眼儿里高兴——” “得得得,你辩证法学得可以啊。” “我政治考得好着呢。” “那还那么庸俗!就知道打炮!” “小白领儿成天被人家支得转来转去的,头都晕了,回家匆匆忙忙吃上两口 粗茶淡饭,就往你身上凑,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心里惦记着什么吗?你瞧你——炮 都不打,”她突然眉毛一拧,声调提高了十倍,“过不过啦?这还是人过的日子 吗?你说说看,不打炮,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呀!” 她看着我,我故意板着脸,一言不发,她看到我这样,觉得有戏了,于是换 成细声细气的腔调接着讲:“再说呀,人家介绍 S/M的书上都说了,做爱就是为 了找一找被虐待的感觉!我们二老板天天从精神上虐待我、压榨我,你是我大老 板,精神上是没什么地儿啦,就从我的肉体上下手吧!哼!我也不怨谁,就怨我 自己的命苦,天生就是被虐待的命,来——吧!” 我笑了。 她见自己表演成功,更来劲了,于是高举双臂,两手握成小拳头,扬起眉毛, 放粗声音:“来吧,压住我,强奸我吧!你要是听我的话,我现在就庄严宣布— —小白领儿从此就要被你压得站不起来了!”说着便一溜烟儿跑床上去了。 118 十月,北京的天堂。 到了黄昏,甚至风也懒洋洋的,不去吹动树叶,多姿多彩的晚霞横躺在高楼 大厦之间,像巨大而绚丽的超现实画,空气中一闪即逝的食物的香味,像被魔法 唤起,从面颊边掠过,又随着远处传来的清晰的人声一起消失,坐在路边,吐出 的烟雾可以直直地升向透明的空中,半天还能看清烟雾的形状,在一瞬间,简直 可以叫人感到这个世界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生活的。 “哎,你想什么呢?”袁晓晨问我。 此刻,我们正坐在北海公园的游船里,我放开双桨,让船自己在水上漂动。 “我在想,秋天到了。”我说。 “怎么了?” “很好的天气。”我说。 “那是因为有美女免费陪着你。”袁晓晨踢了我一脚。 “多谢。”我说。 “哎,咱俩连架也不吵,是不是呆在一起很没意思?” “我不知道,我无所谓。” “我怎么会糊里糊涂地跟你混在一起?”袁晓晨定睛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你真是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向她所在的方向吐了口吐沫。 119 有时候,我会觉得生活单调得令人厌倦,习惯支配一切,吃饭和睡觉敲打出 生活的基本节奏,你会见到陌生人,在各种地方,但与你毫无关系,而熟悉的人 就那么几个,这些人几乎是你生活的左膀右臂,离开哪一个都会叫你想一想就觉 得不安,对生活的兴趣,一般来讲,完全取决于对陌生人的兴趣,然而随着年龄 增大,收入稳定,我对陌生人的兴趣与日俱减,我有点冷漠,对万事万物缺乏感 情,我写的小说一本本出版,它们几乎是一样的货色,起初,我认为很新鲜,后 来,我认为很无聊,也许是因为我对于自己的感情不再陌生了,甚至可以预测出 什么情况下我会生气,什么情况下我会高兴,我在我视野里,眼前的现实世界也 不过如此,若把个人内心的狂涛放人人海中,那实在是不值一提,有一天,我明 确意识到,自己只是整个社会豪华大合唱的一分子,出不出声似乎都毫无关系, 全世界的人们通过幻想与希望联结成的明天,只是一个在意义上模棱两可的生物 过程,我只会如此这般地看待一切:那是一辆新汽车,那是一种旧罪恶,而那, 是一种新游戏,如此而已,若是进一步想到那些事与我的关系,更是有一种不过 尔尔的感觉,一种从来没有的踏实感进入到我的心灵当中,我有点消极懒散,有 人找我去做一些他们认为会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总是在心里反问:“那又怎样?” 答案是,不会怎样,就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连去也懒得去。 120 突然之间,也不知为什么,我迷上赌博,也叫做锄大地,那是一种四人扑克, 按照分数算钱,打熟练之后,几乎不用动脑筋,只是发牌与出牌,根据运气与别 人的打法决定输赢,四个人相互牵制,谁的牌不好,剩下三个便一齐对他落井下 石,谁的牌要是太好,剩下三个各自逃生,每一次发牌前,希望就会自己从心中 升起,抓到好牌,希望更强,抓到死牌,只能在听天由命中抱一点侥幸心理,打 完一局,要是成功,就会高兴,反之,就会很不痛快,但希望常在,下一局在片 刻间就开始了。 我要说,这游戏完全像是人生的扑克版。 很巧的是,我、建成、大庆和老颓在同一时间迷上这种游戏,于是打得天昏 地暗,我们几乎是放弃一切,只为打牌,无论身处昏暗的酒吧、饭馆,还是咖啡 厅,我们随时掏出纸笔与扑克,不由分说,坐下就玩,有一次,我们在黑暗的迪 厅里玩,一打就是五个小时,丝毫不为周围的环境所动,惊得别人目瞪口呆,甚 至凑不齐人也要玩,即使是把一个新手教会,也不怕麻烦,无论如何要立刻带他 上路,人人都是一副“兜里揣副牌,逮谁跟谁来”的架式,不说别人,单是我, 天天在梦里也是出不尽的纸牌。 由于我们越打越专注,聚会便冷场了,最后除了打牌,什么也不顾,我们用 一切可能的时间打,活像四个穷极无聊的学生,那一阵玩牌玩得天昏地暗,不思 茶饭,现在想想顿觉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