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131 下午,我一个人去西单图书大厦闲逛,那是一个大得走不完的书城,逛了三 个小时才接到书商宁伟壮的电话,告诉我他请吃晚饭,顺手跟我签一本随笔集的 合同,于是我跑到长长的队伍后面排队付款,然后拎着一袋刚买的新书出了门, 把书扔到汽车后备箱里。 我开车来到位于东四的孔乙己,那是一个绍兴饭馆,一进门迎面会看到一个 石膏制的鲁迅半身像,用以代替广东饭馆里的财神爷,事实上,这家饭馆吃的还 真是鲁迅的名声,菜单上尽是些鲁迅小说里茴香豆之类的菜名,门槛很高,就跟 是祥林嫂攒钱捐的似的,墙上还挂着一个绍兴的乌篷船,里面照例是人声鼎沸, 杯盘狼藉,红火程度与广东、四川饭馆有一拼,坐在那里完全不在乎吃些什么, 图的就是一个热闹。有一次,我有个不看书的朋友在这里喝多了与人打架,把鲁 迅像给砸了,人家让他陪钱,还说他对鲁迅不尊重,我那朋友很吃惊,说:“哟, 这是鲁迅呀,哥们儿还以为是孔乙己呢!你们这饭馆名是怎么起的?以后改成鲁 迅吧。” 132 宁伟壮带一副老式厚眼镜,就像是谁往他眼睛上吐了两口吐沫似的,一口结 结巴巴的浙江话,从他嘴里一说又像日语又像朝鲜语,听他说话完全是对耳朵的 一种考验,不知别人什么感觉,反正我的耳朵随着他的n 罗嗦语调不停地哆嗉, 更可气的是,即使这样,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据我观察,宁伟壮长得有点 怒不自威,像是偷吃化肥独自奋力长大的那一种人,我注意到,他有着一双看起 人来直勾勾的狗眼,两根又粗又长的黑色鼻毛傲然伸出左右鼻腔以外,每当高声 说话或谈笑时,他的鼻毛便随之颤抖不已,这使他的脸猛看起来很像一只凶恶的 大昆虫。我希望,等我胆子大一点之后,可以在哪一天出奇不意地送他一个鼻毛 剪当作礼物,但现在正值签约之际,我还不准备冒这个险。 宁伟壮有个酒友叫果丹,是一个作家,相貌比宁伟壮和善,但酒后小眼睛便 开始一眨一眨蠢蠢欲动,再喝一点目光便如满天繁星般的散乱,于是开始讽刺我, 说我欺世盗名的小说写得太快,号召大家集资把我送到外地休息休息,免得一本 接一本地出名挣钱,叫他看不惯。 接下来是两位女作家,走走和吴彤,她们与我一起签约,可气的是,宁伟壮 拿出三张合同纸,递给我们,我们一看,不禁皱眉叫苦,因为版税税率与电话里 谈的完全不一样,低了两个百分点,还有付款方式也是从未见过的恶劣,借着人 多,我们又不好意思在饭桌上谈钱,宁伟壮竟利用我们听不懂他说话的优势,一 通煽乎,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便把这事儿给抡成了,当然,事后我们向他要账,他 又用同样的话语方式拒绝了我们,我追到上海去才勉强要回了钱,那两位女作家 就惨了,至今还在电话里商量这件早已烟消云散的事儿该怎么办。看来只能这么 积极的理解,宁伟壮的气节虽比守法书商差,却比盗版书商强多了。 133 对于自由职业者来讲,生活永远是那么乱哄哄,就如同饭馆一样,很难建立 起什么秩序,因为大家骨子里有股子胡混劲,因此生意上也说不上什么规矩,尽 管所有的人都永远缺钱,却奇怪的总是不缺争执中的那一部分钱,也就是说,比 起真正的艰难来,日子还远谈不上艰难,因此好意思拉得下脸来的人总能占到一 点小便宜,愿意相信别人具有好人晶的人总是会吃点小亏,好在后者胸怀宽阔, 善于忍耐,因此事情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随着年龄增大,我越来越觉得中国 人的生活方式以“凑合”二字最为准确,这是一种虚无主义者的达观态度,一切 都是凑合着来,要是你不幸对某事认真,那么你只能被活活气死,谁愿意傻到被 气死呢?那是没智慧的表现嘛。 134 同桌的还有大庆、老颓、建成等人,还有一些姑娘,以我的经验,若是真想 写清楚北京的饭局,那得专门写,一个人一句话一盘菜地慢慢描述,可惜无论是 作者还是读者都没有那个耐心,因此只能是说到哪儿是哪儿,总之酒酣耳热之际, 建成开始与宁伟壮划拳拼酒,气氛空前的热烈,吃的菜摞成两层,下面一层还没 有完全吃完,夹菜的人得神出鬼没地游走于上下层之间,而吃饭的人也坐成两排, 吃完的坐到后面一排,还有一个作家不时晃晃悠悠地脚踩酱油汤儿,跑到饭桌上 去浪两句诗,“我给大家说个事儿,大家听着啊一一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 爬出的洞同也锁着厂说完安然下了桌,镇定自若地坐到椅子上喝口啤酒,却引得 饭馆里的其他顾客惊奇不已。 135 这种由胡说八道凑出来的自由气氛令人十分想胡说八道、自我放纵,我糊里 糊涂地喝了几口啤酒后,也跟着大家一起乱说一气,一会儿只见一个不认识的姑 娘走进饭馆,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向我们这一桌上使劲看,像是在找人,透过烟雾 以及乌烟瘴气的叫喊声,我看到她很有几分姿色,于是睾丸一紧,眼圈一红,头 一昏,双脚不由分说,自己就向她走去,我走到她身边,发出热情地邀请:“坐 这儿吧,坐这儿吧,吃饭了吗,没吃吃点,喝酒了吗,没喝喝点。”这时背后传 来建成的喊声:“哎,大家静一静,我介绍一下,这位美女是王芸,北京著名八 大怨妇之一,这些全是北京著名作家,你自己认识吧,反正今天不许走,一起鬼 混——哎,服务员,搬把椅子过来,再来一副碗筷!” 136 这王芸看来是一位沙场老将,也就是,是个自来熟,我一招呼她,她就坐我 身边,一边吃饭,一边喝酒,一边还向我打听所有人,她被灌了几杯不同的酒以 后,脸上开起了桃花,精神特别的好,口若悬河,连洒在毛衣上的肉汤都懒得擦 一擦,看起来十分振作,但以我的经验,估计八成是喝高了,趁着醉劲儿,我们 一见如故,勾肩搭背,不一会儿就混得滚瓜烂熟。 137 人们谈论作家也够干脆的,他们直接把作家分成有名的和没名的,有名的, 就是他们知道的,没名的,就什么也不是,总之,一切以他们为中心。 因为王芸平时没看过这些作家的书,因此她把所有人一律认为是无名小辈, 她本人是个电视节目主持人,之前是常在电视剧中饰演女三四号的剧组女混混, 前男朋友是个专演反派的演员,根据戏如人生这句名言,在出名后没多久便把她 甩了,从此就整天抱怨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见色起意外,毫无可取之处,而 女人呢,则都是必须对男人产生感情后,才能有色情的举动,持有这种大妈观点 的女人为数众多,她们通过感情来搞自我标榜,自以为优越,也不怕遭致妓女们 的联名反对,实际上,正是这么一帮子人,比妓女收费还要可怕,估计多收的那 一部分是算在感情上了。 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王芸的前男友上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她竟回头问我。 “长得像是一场大灾大难。”我干脆地答道。 “难看?” “总之是劫后余生那一种吧——用有文化的说法叫‘草草略具人形’,你听 不懂,通常是怎么说来着?沧桑是吧?” “呸!” “人家都把你踹了,你还试着以人家的饭碗脸为荣,也太不争气了。” “呸!” “总之啊,我看他就像用什么也洗不干净的那一类人。” “呸!” “用吐沫也没用。” 138 这边正说着,那边大家已纷纷站起来,准备换地儿了,我们换到位于工体北 门对面的一个叫甲55号的酒吧,那里刚开业,老板是果丹的朋友,可以打低折, 要是喝得再多点,还能装着人事不知的样子逃单,于是便奔向那里。 139 甲55号的装修非常现代,横平竖直,色调冷峻,其实是灯光不足,看着像没 有任何装修的样子,有种坚硬压抑的感觉,这种极简约的实用风格奇怪地风靡北 京,我看主要原因是因为装修起来花钱少的缘故,不过,甲55号的沙发很舒服, 适合大家在一起漫谈星座,看手相得用打火机照着看,几轮红酒下去,大家惊奇 地发现,在坐扎堆儿的十几个人竟全是水系星座,不是双鱼就是天蝎,不是天蝎 就是巨蟹,就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共同点也能让大家感到分外亲切,果丹兴奋地 站起来,摇头晃脑地端着一杯红酒大叫:“快快快,浪一浪,大家浪一浪!” 一个长得像是老道姑的王牌男娱记也跟着扇风点火:“对对对,乱起来乱起 来!” 老颓一听,一把便把一个被他叫做“未婚妻”的姑娘搂在怀里,两人一起奋 力当众撒娇,嘴里的口号是:“抱抱!抱抱!” 走走把手伸进大庆的衣服里面,一把抱住大庆,大庆一看抱不着别的姑娘了, 气馁地抱怨:“别吸我的才华!你又吸我的才华,把我的才华都他妈吸光了!” 一个属猪的体育记者,伸手在一位美女作家的大腿上边撮边说:“其实你不 懂我的心,咱不是爱风尘,却被前缘误,三级片里我最爱看李丽珍,蜜桃成熟时, 那时候李丽珍的脸像天使。” “我知道那个写过《蜘蛛女之吻》的作家写过一本书叫《天使的逼》。”通 过自由联想,大庆搭了他一句,有文化啊。 建成听了,从沙发里坐直,笑眯眯地竖起中指,冲着一姑娘伸了过去。 140 王芸两条腿搭在我腿上,扭动身体,跟着大家瞎起哄,我和她碰了一杯后问 她:“什么时候咱俩暗中来往?” “行啊。” “要不现在就到洗手间里去试试吧。” “恶心!”她打了我一巴掌,然后转过脸问我,“从哪里试起?” “当然是床上啦——我可不想找一刘胡兰,你也不会想混一太监吧?” “当然啦。” “不过我性欲特强,你觉你行吗?” “我行吗?我还要问你呢?” 大庆在旁边把袖子一挽,大叫:“行啊行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打 一炮就能见分晓。”说罢,抓了两个薯条,沾了沾蕃茄酱塞进嘴里。 我一听,情绪立刻高涨:“对,大庆说的对!” “你用不着捋胳膊挽袖子的——就按你说的办吧。”王芸浪声浪气地说, “等你媳妇一回来,就全没戏了。” “不可能!”我豪气顿生,“咱伺机坚持啊。” “只弄得大腿乱踢,被翻红浪,只见那小娘子酥胸半露,欲仙欲死,骚声浪 语,不绝于耳。”建成就快唱出来了。 “哎,”我不放心地回过身,“我问你王芸,就你那两下,三天一次你办得 到吗?”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一年一百次,一次按半小时算,一年里花五十个小时跟我打 炮,你办得到吗?” “不能少于一百小时。”她低声而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样呀——看来我得试着吃点什么啦。” 王芸笑了:“我希望你不要冒着少活十年的危险。” “我希望,要是我实在不争气,你就堤内损失堤外补。” “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在跟我说大话呀,怎么退得这么快?” “我没说大话,只是老了,战斗力不行了。” “真的?” “别担心,我会见机行房事的,再怎么着,比起一般人来,我的性经验也算 丰富吧。” “我只要你精液丰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