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191 耗到夜里十二点多,袁晓晨蜷在沙发里,内外交困,急火攻心,竟把自己气 睡着了,看到她那样子,真是可怜,我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我想挨着 她睡,却睡不着,在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打开台灯,就坐在她身边翻小说,扭头 一看袁晓晨,在梦中直流眼泪,真是让我百感交集,恨不得陪着她一起哭一会儿, 但除了哭我还能做什么呢?最好,等她醒来,听她对我说分手,然后永不再见, 这样可能伤害最小。半夜三点钟,我也困了,合衣睡下,梦到袁晓晨,隐隐觉得 是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有声音,只有她的均匀而平静的呼吸声,我很喜 欢在电话里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就如同她真的在我耳边呼吸一样。 192 袁晓晨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一切平安无事,她既没有追问我什么,也没再 跟我争吵,只是偶尔向我投来怨恨的目光,或是本想跟我说两句话,但说了一句 后便不耐烦地停住,不说了。星期一早上,她准时上班去了,我晚上没出门,但 她却一夜没回来,也没来电话,星期三晚上回来了,星期四晚上又失踪了,我曾 打她电话,电话是关机。我也没问她什么,估计是找男人报复我去了。周末,朋 友们又聚会,我感到压抑,就又出去混,凌晨五点才回家,发现袁晓晨出差用的 手提箱不见了,但别的东西还在,也不知是出差还是出走。 193 一个星期后,袁晓晨再次回来了,那时已进入夏季,树叶已绿得叫人看不透, 阳光刺眼,我的屋子里已有蚊子,新闻里说南方在发大水,还有呢?人人比以往 更加盼望有钱,一点够都没有,好像除此以外,也没什么新变化。 那是一个周末,袁晓晨提出开车出去兜风,于是我们把车开上公路,在车里, 她对我讲了一些公司的事儿,还说,现在在白领中流行MBA 热,很多人想出国学 管理,以便日后有升迁的机会,如果在公司干耗着傻干,就只会被新出来的人淘 汰掉,没希望,这类话题一般都是她讲,我听,也插不上什么嘴。后来她建议开 到北戴河看看海,我们就向北戴河开去,半路上她睡着了,我坚持开到北戴河, 正是凌晨前的一刻,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但光明尚未到来,启明星亮得耀眼, 海上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海浪声此起彼伏,刮来的海风潮湿,带着股腥味,沙滩 上空无一人,我们下了车,袁晓晨用化妆纸擦了擦脸,然后跟我并肩站在海边, 似乎站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缘。 “往前走走?”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仍站在原地。 我见到袁晓晨面向我,倒退着向海中走去,她被风吹动的裙子与身后升起的 海浪交相辉映,令我心中诗意顿生,如同重回某一个古老的时刻,绝望的声音撞 上高耸的岩壁,返回时令人更加绝望,一切仍是那么冷酷而单调,即使经过感情 的润色与歪曲也是如此,在毁灭之前,生命仍能展示出些许的美丽与庄严。 194 我没有死,我只是睡去了,我没有醒,我只是太灰心了,我已三十三岁了, 但我仍嫌自己太年轻了,我为什么那么年轻呢? 这不是笑话,这是一种抑郁的情怀。 就像是被某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所折磨,我感到无助,那感觉如同明知自己 什么都不会,却硬着头皮走进考场,明知道无计无施,却还要例行公事似的装模 做样,每一天,我都看到我与袁晓晨的距离在拉大,每一刻都可能由一个人向另 一个随口说:“咱们分手吧。” 195 我们越来越少在一起,而且,经常当着对方的面,就与异性通一些调情电话, 袁晓晨时常接到一个电话,故意在我面前大声地订下一个约会,时间地方都恨不 能说上两遍,然后描眉画眼,飘然离去,有时我简直都能感受到她试图叫我问她 一句,去哪里,约会什么人,但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一次这种机会,我处理这类事 情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她前脚离开,我后脚便也走出家门,在很多时候, 她也这么做。其余的很多时候,我们就在家里耗着,一方不出门,另一方就满怀 狐疑地转来转去,双方都不肯先出门,电话一个接一个,我接起电话,说一句, 再等等吧,她也一样,其实我们都不知在等些什么。 196 我能感受到一种濒临完结的情绪。 日常生活里,我们都绝口不提有关明天、后天或是下个月的事情,原来买卫 生纸之类的都是一大袋一大袋地买,牙刷一买十来支,过季的降价衣服就更别提 了,现在呢,我们像住在一个工棚里,买东西只买够手头儿使的就行了。 床上生活也被绝望所占据,空前的激烈与忧伤,不只一次,袁晓晨事后背过 身去,一个人无声地哭泣。 也许一句果断地要求对方回心转意的话,就能使这种情况停止,就能使相互 伤害结束,就能使生活焕然一新,但我们都是好强的人,这一句话,谁都不曾说 起。 197 夏季最热的几天里,客厅里的空调坏了,要在以往,我早去修了,我想袁晓 晨也会张罗,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翻闲书,热得头昏眼 花,汗流浃背,袁晓晨占据着卧室,呼呼大睡,我热得不堪忍受,拿起电话,本 想打给物业,叫他们派人来修一修,或是干脆叫人来装一台新空调,却发现电话 线被袁晓晨占着,只好挂了电话,电话刚一挂上,那边袁晓晨酌声音就大了起来, 话里话外,说的是她住的破地儿条件极差,热得不敢下床,还不如坐到有冷风的 汽车里舒服——听得我心头妒火燃起,气得在原地直转圈儿,修空调的念头一扫 而空,恨不得一脚踢开门劝她找凉快地儿歇歇去。 198 当天晚上,袁晓晨接一电话下楼,我在房间里热得呆不住,出于一种又酸又 不自然的心理,决定也下楼转转,一出门,就看见袁晓晨坐在楼下的高级轿车里, 穿着一件她平时在家穿的四面露风的小背心,眼风一扫过去,我瞟见司机座上坐 着一个穿白衬衣打领带的家伙,正是袁晓晨的前男友,我不知袁晓晨看没看见我, 反正我离那辆车越远就越窝火,我用手摸摸兜,发现车钥匙带在身上,于是走向 不远处我的汽车,我穿着拖鞋,上身光着膀子,就这样把车开到街上,也真是点 儿背,前面正赶上警察查车,我一没带驾照二没带钱包,连手机也没带,因此不 由分手,就被哄到马路边上等待解决问题,那里蹲着十几个人,有黑车司机与没 有三证的外地人,或是酒后驾驶被查出来的人,背后是一片草坪,蚊子成堆,只 呆了一会儿,就被叮了七八个大包,真是凭空添堵,狼狈至极,半小时后,轮到 我,一个年轻的小警察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写东西的,他竟笑了起来,还讽刺 了我几句,估计觉得我还没开黑车的有风度,检查我的汽车后备箱的时候,他发 现了我的小说,问我:“这是你写的吗?” 我说是,折页上还有我的照片呢。 偏偏那个小警察是我的书迷,对我还挺了解,他问我:“你是不是拒绝做宣 传?” 我说是。 小警察说,有一次,他从报上看到消息,说我要去书店签名售书,就赶去找 我签名,结果是我没去,白跑了一趟,“没想到在这儿见面了,真是巧啊,怎么 着,签个名吧?” 到了这种斯文扫地的地步,说什么也晚了,我只好苦笑着,一边用手抓着胸 前的蚊子包,一边用他给我录口供的笔给他签名,接下来的一幕更叫我撮火,下 面截下来的一辆车里,竟下来了袁晓晨和她前男友,我们三个相互望了一眼,都 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知道,袁晓晨一定也很生气,因为她没有回家的门钥匙。 那边一个警察走过来,说通过电脑,查到了我的车号,“这辆车没问题,走 吧。” 这边这个小警察还拉着我,试图跟我聊我的小说,还问我小说里写的姑娘长 什么样,为什么老是跟别人跑,可把我给烦坏了,直想把袁晓晨指给他看一看。 我回到车里,只见袁晓晨站在不远处犹豫,前男友正接受盘问,又掏驾照又 掏行驶证的,片刻,她走向我,拉开车门,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上,我把车开回 家,心里感到别提多丢人多失败了! 199 几天以后我接到一个女同学的电话,说是在书摊上凑巧买到我的书,非要见 面叙叙旧,她叫秦筝,我上大学胡混时与她有过几夜情,已有十年无任何联系了, 据她在电话里说,她现在郑州做房地产,很成功,我的书叫她想起大学时光,正 好她来北京办事,要一起吃吃饭,约在建国饭店一层,据她说,那里的牛排最地 道。放下电话我长叹一声,看来美国的一个社会学家说得好,他说未来人与人之 间不管是什么关系,最终总可还原为性关系,我看照这样发展下去,弄不好他的 预测还真能成为现实,人们在性关系的基础上展开其他关系,就用不着再装什么 了。 200 闪亮的银制餐具,洁白的西餐盘,仪表整洁的服务员穿来穿去,灯光也合适, 我在餐厅里与秦筝面对面而坐,上来她就感叹自己真是老了,不能跟小姑娘比了, “你看,我都有了十年前的旧情人了,这话说出去多难听呀!” “少女梦被岁月给摧毁了吧?” “哎,破灭了,破灭了,早破了,用钱都包不住。”秦筝笑着说,看起来还 是那么落落大方,“你吃什么?” “你要双份吧,无论什么。”我说。 与旧情人见面,我丝毫也没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反而觉得人生顺流而下的可 怕,趁她点菜时,我悄悄观察她,从外表上,丝毫也无法把她与{ 己忆中的那个 姑娘联系起来,现在她已变成一个女强人了,从那自信而温和的说话口气中便可 看出她的精神状态,我记得她十年前任性而讨人喜欢,她曾和我们一班朋友一起 去野三坡春游,夜里带头儿去偷农民冰在泉水里的啤酒,偷完了还得喝得大醉, 一直等到被农民捉到,罚了款才清醒过来。 我还记得她在野草丛中寻找并采摘花朵,还在漆黑的旷野里尖叫,还有什么? 跳集体舞时把脚扭伤的是她吗?仅仅十年,她便成为另一个人,坚定、能干,但 我却从她那干巴巴的忙碌中读出她的无情、寂寞与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