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241 我回到家,先在楼下转了一圈,窗户黑漆漆的,我抱着一丝侥幸,上楼开门, 我拉开灯,厅里没有人,卧室里静悄悄地,我拉开灯,床上整整齐齐,书房同样 没有人。我走到厨房,打开灯,里面仍旧没有人。我走到阳台上,打开灯,阳台 上空荡荡的,记忆里晾着的衣服不见了,最后,我进入洗手间,打开灯,没有人。 我走回厅里,寂静的厅里回荡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寂静,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加 剧,哭声就似乎顶在我的喉头,我定了定神,下意识地点燃一支烟,像是只用了 一秒钟便抽完了,我再次点燃一支,抽得同样的快,烟灰脏乎乎地撒落在我的胸 前,忽然,我想到袁晓晨可能在走时会给我留下一张小条儿,交待一下她最后要 说的话,也许她会悄悄放在一个什么地方,好叫我在无意中看到,这像是她的风 格,于是我腾身跃起,没头苍蝇一样冲到餐桌边,没有。我快速走到写字台边, 没有,没有。我来到床边,目光望向床头柜,没有,没有,没有。我走进厨房, 看着料理台,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回到厅里,然后又下意识地把灯火通明的房 间看了一遍,寂静中,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响着,我的呼吸加重,脚步 踉跄,走到洗衣机边,我靠在上面,忍不住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于是躺到床上, 一种想把自己撕碎的欲望油然而生,片刻,也不知为什么,我想到她可能正得意 地站在我的窗下,看着我的黑影儿在房间里游动,于是起来关掉灯,然后悄悄趴 到窗台上向外张望,楼下的小草坪上空无一人,暗淡的路灯光下,什么也没有, 我再也忍不住,冲出屋外,在楼下绕了两圈,寻找她的身影,在走的时候,有那 么一阵儿,我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感到她在跟我捉迷藏,然而我两腿一软, 就坐在楼下的草地里,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忍受着黑暗之中隐隐泛上来的刺痛, 凄凉地而无奈地把泪水吞到肚子里。 242 我只睡了两小时就醒了,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疼,脸上有几个小硬点,一按 就能感到疼,知道自己上火了,我想再睡,却再也睡不着,夜里刮起了疯狂的大 风,我起了床,在屋里怎么也呆不住,就上了街,先去买了一个新手机,把卡插 上,并且,就在手机店里把电池充满,中间去报摊上买了两本时尚杂志,一个个 地看上面的美女,盘算着以后找一个什么型的,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心情阴暗得 无以复加,于是感到羞耻,电池充好了,我打开手机,上面没有任何信息,我给 姚晶晶打了一个电话,委婉地告诉她,她的包落在我车上,不料姚晶晶冷淡地说: “包里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先在你那里放着吧,我现在有事正忙着。”挂上 电话,一种鸡飞蛋打的心情涌上心头,回想刚才的杂志上说,手捧一束鲜花走在 街上,会使人心情愉快,于是我便想那么做,转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花店,买了一 大把鲜花,然后抱在怀里,走到街上,我果真感到一种晕乎乎的愉快,我走着, 与花同行,阳光像暴雨一样从天而降,又像一个使生命倍感振奋的谎言。忽然, 头脑里产生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这些鲜花送给袁晓晨,我想着等她下班,我就抱 着这些花等在她的写字楼下,但接着往下想,不妙的一幕出现了,因为她不是和 同事一起走出电梯,而是跟她前男友一起走出电梯——于是我慌忙把这不幸的想 法打住,走过两条街,我改了主意,决定不送花给她,而是矫情地送给我自己, 我要我自己蓄意编织的谎言,我要心情好,我说服自己,今天将会是我经历愉快 的一天。 243 事实上,我一天的经历极不愉快,尽在对自己不利的胡思乱想中度过,傍晚, 我睡了一会儿,只是半小时,接着便醒了,倍觉无聊,我再次下楼转悠,从车里 取了姚晶晶的包,回到家里,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翻看,东西还真不少,除 了女白领必备的化妆品以外,竟还有一个很厚的名片本,一个掌上电脑,想着她 连这些东西也不急着取,看来是改主意了。我把姚晶晶的东西装回包里,挂到门 口的衣架上,立刻感到一股对自己的无名之火,我想着自己整天整夜地在外面胡 混,又花钱又浪费时间,一无所成,没有得到什么快乐,却把自己搞得跟个半疯 似的,越想越自责,气不打一处来,妈的,这种毫无希望与目标的混蛋生涯什么 时候才能结束呢?但是,即使我结束了这种生涯,又能怎么样呢?答案只是苦闷 与迷茫,也许世界对于每个人来讲,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迷宫,既走不出去,又 无法退回,若是不喜欢自己拥有的,就更别无出路,直到力气耗尽,才算一切拉 倒,要不就只能假装来劲地活着,先用一个使命责任之类的东西骗骗自己,再拿 它去骗别人,赢得傻瓜的尊敬,进入无耻的所谓良性循环,让自己得到鼓励,再 去胡乱地鼓励别人,于是便能与这个世界和谐地相处,拥有很好的人生,可惜的 是,这种事我始终做不来,看清了自己的私欲,就很难认为它有价值,如果没有 什么价值,就很难让自己去努力满足那些私欲,一句话,我想不清楚“很好地活 着‘’是什么意思,如何才能很好地活着呢? 244 即使从形而下的角度讲,爱也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若是把这个世界分成 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那么我们从里面可找到多少值得一爱的事情呢?更何况,对 于绝大多数的事情,我们几乎是毫不了解的,爱大自然,说得容易,大自然一个 闪电把你劈得半死,你还怎能爱它?当然了,劈到别人你就敢说了,那不过是事 不关己的胡话而已。 对于我们了解的那一小部分事情呢,从里面摘出些可爱的东西又是多么艰难! 也许只有运气奇好的人才会对爱夸夸其谈,在我看,谈爱不如谈运气来得更真诚, 然而运气总是非常复杂的,几乎是无从谈起的。世界向人们披头盖脑地展示了万 千事物,而人呢,只能窘迫而紧张地被这些事物搞得焦头烂额,魂不附体,还能 怎样呢? 245 一整天,我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到了晚上,我渐渐地铁了心,把一切归结 到失败上,奇怪的是,一想到失败,我反而坦然下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失 败更加安慰我了,好了,没有什么,情感受挫只是人生失败的一小部分,不服不 行,当我认可了整个人生的失败,就犯不上为人生一部分的失败而过度难过了, 以前我把拆穿谎言当做人生的一点乐趣,现在拆着拆烦了,乐趣也就没了,反倒 是对看一看人生能够糟糕到什么地步更有兴味,不就是失败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往前想一想,当我老了的时候,也许只会渴望着下一顿饭能多吃两口,或是重病 缠身,临死前,只梦想着给我多打一针吗啡,叫我别疼得一刻也睡不着,最终, 一切归于失败,我才能真正踏实下来,不就是这么点事儿吗? 想开了——既然整个世界都在慢慢地离我而去,那么世界中的一件事物离我 而去,那又有什么新鲜的呢?我可不能那么没出息,抓住什么都不放手,捞一个 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还是算了吧。 246 当晚,在袁晓晨的下班时间,门铃准时响起。 我打开门,她站在门口,神色极不自然,直挺挺地想往里挤,我伸手挡住她。 “让我进去。”她说。 “今天不行。”我犹豫着说。 “怎么不行?”她严厉地问。 “里面有人。”我一狠心,这样回答她。 “叫我进去!”她往里挤。 我一动不动。 她愣了一下,身体一软,我感到她仍在下意识地往里拱,但无力极了。 “真的不行。”我加了一把劲,再次说。 她停住了,站直身体,看着我,眼泪涌出来,她伸手擦掉,可是没有用,更 多的泪水涌了出来,顺着她的面颊淌下。 “我恨你。”她说,擦一下眼泪,又说,“我恨你。” “再见。”我退回身,试图关门,她顶住门,两眼盯着我,低声说,“真的 吗?” 我把门拉得大了一点,指给她看挂在门厅衣架上姚晶晶的双肩背包,从她的 眼光里,我相信她认出来了。 “我恨你。”她重重地撞了一下门,把门撞在我的身上,撞得十分重,我差 点叫出声来。 她转身走了,下了楼梯,脚步声由近及远,中间有一下似乎有些异常,我觉 得她有一步迈得不是很好,我担心她是否把脚扭伤了,但脚步声在继续,随后, 消失了。 247 结局总是平淡无奇,像开始一样。你想激动激动吗?上街花一毛钱买根针扎 自己一下就成了,一般来讲,人就是那么一种追求刺激的动物,一平静,反倒心 慌,被枪毙前还有喊口号的呢,不扑腾扑腾,哪儿叫人生啊。 248 “你为什么骗我?” 一个多月后,在一个下着小雪的晚上,袁晓晨来找我,一进门就这么问我。 我不想说,于是走到厅里,把眼光望向别处。 “你嫉妒,别不承认。”她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追着我说道。 我为她倒了一杯开水,摆在桌子上。 一会儿,她哭了起来,还断续地说了一句话:“你把我骗了。” 说罢,她接着哭泣。 我等待她哭完,但她没有停止,就那么一直哭下去,并且,哭得越来越厉害, 甚至歇斯底里,不知为什么,她的那种哭法叫我害怕起来,我轻轻推了推她,她 用力把我的手挡开了,我没有再伸手,渐渐地,她的哭声停住了,她用手背擦干 眼泪,脸色慢慢恢复平静,眼睛看着脚下,脸上一无表情,长时间的沉默后,她 缓缓抬起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直到那种注视叫我感到扑面而来的不祥的预 感,事实上,那是一种货真价实的恐惧,我害怕她张嘴说话,我不愿听到,我一 句也不想听,但她还是说了,声调平淡,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你把我们毁了。” 一种冷冷的感觉袭上心头。我知道她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那愚蠢 而该死的虚荣心是如何地粉碎了我们的爱情,我知道我爱她,但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坐在那里,一坐一小时,我伸出手,伸向她,在心里准备好被她的手击 落,但她没有,我触到她,我更深地触到她,她对我淡淡地一笑,然后用她的手 压在我的手上,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接着就绞在一起,我们都用了最大的力,她 的手似乎被我捏碎了,我听到她的骨节轻响,再一次轻响,但她脸上仍保持着那 一种淡淡的笑容,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知道她在顽强地掩饰她的痛苦,我想 她应算是成功了,因为她的泪水没有真的滑落。 “最后一次。”她轻声说。 随即,她拉着我走到卧室,手松开了,就在我的对面宽衣解带,把她那小巧 迷人的身体展现在我眼前,她的身体看起来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无法拒 绝,事实上,她的身体令我悲伤。 249 好了,好了,我已不愿再谈起那古老而令人心碎的悲伤了,我想我现在多少 知道了一些,我连后悔也忘掉了,我头脑一片空白,但我仍能知道,她的身体充 满了强烈的痛苦。 她看着我,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然后长叹一声,平躺在身后的床上,眼睛不 再看我,而是望着房顶,房顶是洁白的,我想她能看到。 我犹豫着,一刹那,我意识到,她对了,她已懂得了一切,甚至比我懂得还 要早一些,我知道最终还是她胜利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给出了答案,我向着她俯 倒——我舍不得她,这一点,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懂得。 250 两天后,我们一起吃散伙饭,在一个我们经常出没的饭馆,我们都没怎么说 话,气氛伤感而叫人心酸,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就说了一大通要去外国上 Ⅶ3A,她分析了自己作为一个白领,在社会生活中将会面临的挑战,总之说得头 头是道,我从未听她如此哕嗦过,连她自己都感到越说越没劲,但很明显,她不 想停止,想让一种声音联接在我们俩之间,但她终于停止了,我叫过服务员,伸 手付账,她打开她的小包,迅速把一张打折卡悄悄放人我的手中,像是送给我一 种最初相识的纪念,一时间,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连同她 手里的打折卡,那张卡立刻折成两半,忽然,不争气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看 了我一眼,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说:“你瞧你,还言情作家呢?真没 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