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有点冲昏头,不过,晏予书出差之后,傅海悦的心情莫名 地稳定许多。 那种一颗心全系在一个人身上的感受,还真新鲜,可说是二十多年来头一遭。 现在总算可以暂时松口气,不用殷殷等待他不时出现,也不用在街上每一个 转角下意识地搜寻他的车、他的身影。虽然他软硬兼施、又哄又逼迫地留了一支 手机给她,但傅海悦知道,她根本不可能主动打给他——谁知道他在忙什么,是 不是方便?他想找她,打来就是了。 也因为这样,她终于有余裕注意到身旁人们的态度,有些微妙的转变了。 比如她在大学图书馆的上司柯主任。最近虽然还称不上客气和蔼,但好像有 一阵子不曾大声斥责或指使她了。她的小叔,平常看到她总是念念念,抱怨感叹、 训话交代一大堆的,现在也不太一样,这几次见面时,唠叨变少了,仿佛心事重 重。 还有,不知道是自己想太多还是怎地,她觉得有不少人开始用一种崭新的眼 光,在暗暗打量、观察她,还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难道是她自己作贼心虚吗?傅海悦忍不住苦笑。一个女人有了情人之后,到 底外观、举止是不是会不同?在举手投足、表情说话上,哪儿会露馅?她想都不 敢想。 而风一般飘散的耳语流言,在越传越烈之际,终于从好心的沈小姐口中,传 到了她耳里。 “你最近很忙?”沈小姐在紧急电召她玄修电脑时,笑咪咪地问。 “没有,还好。”面对关心,傅海悦总是淡淡回应。 “那怎么好一阵子没看到你来借书?还有,我这边有新的Case进来,想问你 要不要接?” 原来负责镇上图书馆的沈小姐,因为常和其他单位如学校、出版社或经销商 联络,偶尔会有一些额外的打工要找人做,而傅海悦正是她的秘密武器——不抱 怨、效率高、准时交件,而且什么都能做,从搬书到送货,从打字到插画……虽 然不是高额收入,但对她的生活不无小补。 “好呀,是什么?” “你记不记得帮C 大的研究报告画过一些图?有人想要找人帮他们的样品屋 画,看过你的那些素描,觉得满喜欢的,想问你有没有兴趣。” 傅海悦愣了几秒。“可是,那些图……我只是……” “一张五百块呢!你之前帮C 大画,根本没拿钱不是吗?要是我会画画,我 就自己接下来了,不过人家指定要这个感觉、这种笔法,我就想找你来问问。” “谁指定的?”傅海悦警觉地反问:“是昌龙开发吗?” 昌龙,就是最近盛传要进驻海边小镇,主导开发案的公司。 “不是。”沈小姐推推眼镜,对她的话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委托要找人的 是……我看看,啊,是庆禾营建的一个小姐打来的。你要不要跟她联络一下?我 把电话抄给你。” 傅海悦苦笑,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她真是想太多了,草木皆兵。 “来,电话在这里,你先联络看看,说不定谈不拢呢,感觉他们要求满多的, 不过还是试试看。”沈小姐抄好号码交给她。 然后,望着接过纸条的她,沈小姐打量起她来。 “怎么了?”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最近好像有听到别人在讲。”沈小姐直率地问。 傅海悦不会说谎,她选择沉默以对,只不过,突如其来蔓延到脸上的热意无 法控制,她知道自己应该是脸红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遮也遮不住的甜蜜,眉眼间的淡漠 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恋爱中人特有的光彩。 看着那一向鲜少表情的雪白脸蛋浮现淡淡红晕,沈小姐心知肚明,笑得好开 心。“我就说嘛,这么久不见人影,又变漂亮了,一定是谈恋爱啦!你跟林镇长 不适合啦!年纪差那么多!人家他早就有新对象了,你也该好好去谈个年轻人的 恋爱!” 傅海悦只是看着沈小姐,有点尴尬,有点腼觍,还有一点不知所措,话说得 结结巴巴,“我、我是……我不……唉。” 沉静老成的傅海悦,此刻就像个正常的二十五岁女孩。 “是不是C 大负责古迹研究的程助教?他注意你很久了喔!每次来都一定会 问问你在不在。”沈小姐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充满羡慕与八卦,兴味盎然。 “还是镇上警局的刘警官?他也跟我聊起过你,还打听你的事情呢!” 没想到外表平凡的沈小姐,要八卦起来,也是非常犀利的。她一连猜了好几 个可能的对象,让傅海悦非常讶异,原来自己行情还算不错?! 当然,她并没有正面承认任何事、任何人. “啊!之前在图书馆跟你搭讪的那个大帅哥呢?哪有人像那样盯着人看的? 他简直像要用眼睛把你吃掉一样。是他就很不错,长得帅、身材又那么好!” “没、没有啦。”虽是这样否认,但心虚的傅海悦,脸蛋更烫了。 她可不是就被吃掉,还吃得一干二净,连渣都不剩。 “好啦,不闹你了。”沈小姐笑着拍拍她的肩,“不管对象是谁,好好享受 吧,谈恋爱要趁年轻!” 她糗糗地收拾好东西,火速逃出了镇上的图书馆。 结果,傅海悦前脚才跨出门,沈小姐脸上还残留着欣慰的笑意,转身准备使 用傅海悦修理好的电脑时,一个人影突然悄悄来到她面前。 是美艳、干练、一身名贵服饰的记者汪小姐。 她之前在阅报区翻杂志,用报纸遮住了脸,把刚刚她们说的话,全都听在耳 里了。 “在聊什么?聊得好开心。”汪小姐挑着指甲,闲闲的问,“傅海悦有男友 了?” 汪小姐看似在闲聊,但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美丽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嗜血 的光芒,一向习惯小镇单纯平和生活的沈小姐,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女人……还想怎么样?才被派来跑地方新闻没多久,已经成功让林镇长拜 倒在她的窄裙下。最近又因为说要做一个专题,三天两头在镇上出现,早已有镇 长夫人的架式,气势极为惊人。 傅海悦一个安静到近乎自闭的小女生,怎么斗得过她?! 沈小姐心中的警铃开始大作。 感觉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深夜,当搁在桌面的手机响起时,因为完全不习惯这样的声音,把傅海悦吓 了一跳。 皱着眉看了那快乐唱着歌的手机好几秒钟,她才拿起来,“喂?” “请问,可爱的宝贝在吗?”熟悉的低沉嗓音含笑传来,让傅海悦的心跳顿 时漏了一拍。 “王董吗?请问今天要找几号小姐?”傅海悦把铅笔搁下,红唇忍也忍不住 地弯起了笑弧,故意说着。 她一个人挑灯夜战,画了一整晚的图,准备去庆禾营造面谈用的;画得正闷 的时候,他的电话就来了,真巧。 电话那端的晏予书被逗笑了,传来低沉好听的笑声,“你在做什么?” “画点东西,沈姊有新的打工Case给我,过几天要面试时用的。”她一手拿 着手机,另一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举目望向时钟才发现,她已经钉在桌前四个小时没离开了,难怪脖子、手肘 都开始有点僵硬。 “晚上有没有吃饭?还是一忙又忘了?”晏予书关切的问题随即出现,“是 不是又在电脑前一坐就好几个小时,连动都没动?” “不是电脑,是用手绘。”不过他也真厉害,猜得八九不离十。傅海悦忍不 住笑了出来,“出差的是你,这些问题应该由我问吧,是不是很忙?有没有好好 吃饭?” “吃了,吃遍了天下的美食。”他回答,口气不太认真,随即压低了嗓音问 :“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就这样,傅海悦的脸成功地烫了起来。不过幸好,这斗室里只有她,不会有 人看见她脸红的样子。她模糊地随便应了一声。 对方当然不满意。“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次好吗?” “……”问答还是含糊其词。 “宝贝,这样不行。你若问我的话,我可是会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很想你, 想你笑的样子、你故意不理我的样子、你发呆的样子、我抱你的时候,你——” “咳咳!”在话题转成限制级之前,就被傅海悦尴尬的咳嗽声打断。“你身 边都没人吗?可以这样胡说八道?” 朗朗笑声传来.“句句实言,我没有胡说八道。不过我身边有人是真的,你 等我一下。” 随即,她听见他在话筒那边扬声说了几句英文。而远远地,有个很有精神的 甜美女声应答。然后,声音不见了。 “好了。”晏予书又回来,“人走了。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傅海悦很想很想问那人是谁,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改问比较普通的 问题:“那你现在在哪儿?” “海边。”他的回答出人意料之外。“听得见海浪声吗?我正在海边。” 在海边、星光下,气氛正好……他身边还有女人……可是,依然能这样浓情 蜜意打电话给远在台湾的她。 晏予书……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去海边?”他又压低了嗓音,性感而慵懒,充满了 勾引,让人听了耳根子也发烫。“现在只要到海边,我就想到你、想到我们……” 那时,他们把车子停在海边,两人根本没有欣赏到夜里星空下的海,更没有 在月光下的沙滩漫步,而是待在车里火热纠缠,也就是所谓的车震。 他的吻、他不规矩的手、他的气息、他的喘息、他的体温、他坚硬强势的身 体……傅海悦全身都在发烫。她咬住唇,不敢回答,怕被听出自己心情的激荡。 她可以想象他懒洋洋的微笑、他那双勾人的眼……身边若有女伴,怎可能抗 拒他如此惊人的魅力? 在她的沉默中,晏予书继续说着:“说真的,我想带你来这边看看,非常漂 亮的海,你一定会喜欢。你有护照吗?” 傅海悦还愣愣的,没回答。 “小悦?你还在吗?”他轻声问:“怎么不说话?你不想和我来玩?不想陪 我?” “不,不是这样。”她这才回神,赶快说:“你说什么?” 他低低笑着,“你心不在焉。我在问你有没有护照?没有的话,去办一下好 不好?不会太麻烦的。” “可是……” “很简单的,先办一办,我请我的秘书帮你。他人很好,你不用怕。” 基本上,让那样的男人哄着,谁能拒绝、能说出“不要”呢? “我才不怕。” “那就好。”晏予书技巧地转移话题,不让她有机会继续推辞,“你这几天 过得怎么样?” 带着手机躺上床,她闭上眼,思念着远在不知哪个天涯海角的他。“很平常, 白天去打工,晚上就回家继续工作,差不多就是这样,没什么特别。” “还是不问我何时回去?”他轻轻问着。“你什么都不想问吗?” “刚刚那个女的是谁?”问题冲口而出之后,傅海悦才惊觉自己问了什么。 她猛然坐起,尴尬得几乎要找个地洞钻。“我是说,刚刚……我不是说……” 有几秒钟,他没有说话。沉默间,她听见了隐约的海浪声。 还有好听的女人笑声、说话声。太远了,有些模糊,傅海悦也不敢确定,到 底那是不是自己的幻听、想象力。 “呃,是个工作伙伴。”晏予书的声调似乎有点怪怪的,好像在忍笑。 说不上来是哪里怪,但敏锐如傅海悦还是察觉了,她只觉得心稍稍沉了下去。 不要想,不要想。她这样告诫自己。 然而,二十多年来惯用的方式,今天似乎失灵了。博海悦发现自己挂了电话 之后,还一直一直在想这件事,在脑海里重播整篇对话,以及所有的蛛丝马迹。 她完全没办法洒脱抛开。 那一夜,她罕见地失眠了。 傅海悦和庆禾营造的接洽并不顺利,约了好几次,才约成功,对方要她带着 作品集到公司一谈。这代表她必须舟车劳顿,大老远跑到台北。 去了之后,她在会议室枯候了四十分钟。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相关的人进来, 那位小姐连坐也没坐下,只是站在桌边,顺手翻了翻傅海悦带来的作品,也没细 看,几秒钟就翻完了她花了好几个晚上整理的心血。 “你画的图,感觉还不错,不过,铅笔素描画得比较好,上色之后就不够抢 眼。”来商谈的金小姐,穿着打扮非常时尚,口气仿佛在水果摊挑水果似的,修 得漂漂亮亮还搽上指甲油的指尖点啊点的,挑剔地翻着。“而且,你是科班出身 吗?我们公司一向聘请专业的制图公司帮忙制作,成品不但要高水准、还要专业。 你的东西……还是比较业余一点呢。” 傅海悦其实没有生气。她确实不算科班出身,何况工作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能 强求,如果不符合对方的要求,那就算了,毕竟她已经努力尝试过。 所以当下,她只是安静点点头。用眼光征询过金小姐的意思之后,开始收拾 摊在桌面上的纸张、画稿。 “我不是说你画得差啦!只是我们的案子通常规模都很大,你这样……可能 不太适合。”金小姐想了想,又说:“不然,你这里面有几张还不错,照我们的 意思修改之后,我们公司还是愿意买下。” 这是砍价钱的迂回战术之一吗?傅海悦眨眨眼。 她当然不会像小说中超有个性的女主角,一拍桌子掉头就走,毕竟她是要生 活的,从不相信骨气可以当饭吃。 所以在离开公司之前,她卖掉了十张铅笔插画,还要包括修改,总共拿到四 千五百块,扣掉自己出的来回车资,大约赚了四千元。 别以为四千元不多,别人——比如说那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晏某某——可能 吃个饭就用掉了,但那可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哪。 熙来攘往的都会热闹街头,完全是明亮进步的气息。小镇人虽也不少,但绝 没有这样的气氛。 傅海悦只觉得说不上喜欢或讨厌,而是一种陌生感,与她毫不相关,好像走 进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而她的情人,是在这样的环境成长、生活着。只因为这样,她对于陌生的环 境有一种难丛言说的感情。 她想着他。想他在这个城市自在行走的模样,他英俊脸上那股轻松神色。不 管环境再强势,是大都会、是海边小镇……他都像是王者,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天生要掌控全局、是注意力的焦点。 不像她。她是闪亮星空后面的黑暗夜幕,是华丽舞台上的背景,安静而自得 其乐地过着她简单朴素的生活。 而刚刚面试过傅海悦的金小姐,也有一样的感想。 气派豪华的办公大楼中,上司的办公室里,金小姐拿着几张描绘出傅宅旧日 风景的素描,皱眉问:“这么素、这么普通的图,真的要用吗?” “这次开发的案子有牵扯到古迹,主轴在‘重现昔日荣光’之类的理念,所 以要有几张这样的图来充数。”金小姐的老板,也就是庆禾营造的负责人,是个 颇有威严的中年男子,神情严肃的说着。 “拜托!你是说这个?傅家的宅院?图画的都是想象,现在已经破成那样, 也好算古迹?又不是林家花园!”金小姐大惑不解,“乡下小地方,有什么文化 遗产!那些居民主要是要钱,画几张图给他们看,有什么用!” “也就是形式而已。别忘了之前想进驻的开发案是怎样失败的,地买不到啊! 我们不拿出一点不一样的来引诱当地居民,他们怎么可能合作?哄得他们高兴之 后,到时地标到了,合约签订了,我们就算要在一天内把整块地铲平清干净,他 们也不能说什么了。”老板弹了弹烟灰,“何况,投资的金主对这点满坚持的。 大老板坚持要做,我们也只好做了。” 金小姐耸耸肩,显然对大老板们的想法不以为然。 老板看在眼里,笑了笑,“反正也不贵,预算拨得出来。那位图书馆的沈小 姐也真会介绍,帮我们找到傅小姐来画,这在形象上很有帮助。你想,连昔日望 族傅家的后代都赞成我们的开发案了,其他人应该不会多说什么了吧!” “也对,而且傅小姐感觉很穷,我想我们先给她一点甜头,再来要谈收购她 家的地的话,应该就会简单很多。”金小姐说着。 “啊,你不知道吗?”老板抽着烟,烟雾弥漫中,露出中年男子志得意满的 笑容,“那块地应该没问题了。昌龙开发那边已经谈妥,而且价格比之前讲的要 便宜二十万。” “咦?昌龙谈成了?”金小姐吃惊。“老板娘这么厉害?” 老板听见自己老婆被夸,笑得更得意了。 是的,这便是真相。昌龙开发与庆禾营造,两边的负责人是夫妻关系,这在 营建业算是很常见的情况。 老板不愧是老板,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就把难题解决了! 金小姐在佩服之际,忍不住也意气风发了起来。这个度假村开发案,看来是 没有问题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