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所有人再度见面,是在紧急召开的镇民大会上。 虽是紧急召开,但来了非常多人,把平日空荡荡的活动中心挤得水泄不通, 椅子都不够坐。 前方会议桌旁,一字排开的是几位穿着打扮与镇民完全不同的人士,他们清 一色是深色西装、领带,非常专业而带着距离感。 其中赫然有晏予书在座。他一反平日休闲形象,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整 个人散发着锐利的贵气。 另一边,则是林士铨以及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林士铨的脸色很难看,脸上 还带着初愈的伤痕,身旁坐着那位艳丽干练的记者汪小姐,俨然女主人一样,打 点招呼着其他记者。 傅海悦孤零零坐在中排,就像一座美丽雕像一样,动也不动,安安静静坐在 那儿,承受着众人的侧目。 就连她的小叔都坐在远远的另一边,一脸阴晴不定,目光闪烁,就是没有正 面与她对上。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八卦周刊上的文章、讨论着曝光的开发案、讨论着可 行性与自己的意见……一股莫名的兴奋充斥在室内。 林士铨的脸色越发阴霾,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状况。 照他的做法,镇民们应该会把开发案当作敌人,是来破坏他们地方宁静的头 号杀手。要有足够的民怨,林士铨才能加以利用,跟元丰这样的大财团谈条件。 结果……就算他和记者女友好好沙盘推演过了,也刻意利用了媒体,却没有 激起意料中的反对声浪;相反地,大家反而对于度假村开发计画很好奇,一听说 要举办公听会,参与就如此踊跃。 而秘密恋情曝光的傅海悦,照说应该羞惭得躲在家里,一辈子不敢出门的, 居然也大刺刺来参加,真是厚脸皮,他以前看错她了。 想到之前几年,她都装出安静柔顺的样子,从来不曾反驳或质疑,原来,一 切都是假象!林士铨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刚刚结痂的伤痕,恨恨想着。他一定要给 她一点教训! 晏予书也一直远望着傅海悦。他的眼神很复杂,没人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本来像这样的公听会,他是不用出席的,但是今天,他无论如何都要排关众 议,不管兄长的质疑劝阻,一定要来。 之前他联络不上她,又因为众事缠身,根本无法抽身来看她,加上集团的主 管们对这个开发案很有意见,他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重新整理资料、简报,一次又 一次安抚说服高层,忙到心力交瘁。 而此刻,看傅海悦安静坐在人群中,雪白的脸蛋又罩上了初识时那薄薄的冰 霜……晏予书的胸口发闷,还隐隐作痛。 他想不顾一切把她拥进怀里,好好疼惜,想问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开心;他 不计代价,只要能哄得她开颜一笑,就全部都值得了。 突然,手上的度假村开发案、他的工作、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他看清 了自己的心。 都在她身上。 “咳咳!各位,麻烦安静一下!”林士铨拿到了麦克风,起身试图要控制场 面。 待众人稍微安静了些,他才继续讲下去。“我们今天在这里呢,是要听听兴 建度假村的提议草案,大家讨论讨论……” 没想到光这么简单的开场白,就让底下人有意见了,老居民们不满地质疑着, “不是说已经要定案了吗?怎么又回头讨论?要讨论什么?” 镇长权威被挑战,林士铨当然很不爽,不过,他压抑怒气,扯着有点勉强的 微笑说:“刘叔,你先等我讲完再说啦!在这边建度假村不是小事,要从长计议 才行!” “从长计议?是有多长?”粗嗓子的刘叔顶回去,引起哄堂大笑。“都讲了 一、二十年了,到现在还没个影子出来,我们是不知道到底哪里有问题啦!你要 不要跟我们讲一下?” “规画上可能未尽完善……” “我们有开发团队,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收集、分析资料,进行规画。”一个 低沉好听的嗓音突然接口。晏予书连麦克风都不用,只一开口,就得到全场的注 意力。“我自己本身也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严格监控,镇长有任何疑问,觉得我 们有哪里遗漏的,请不要客气,尽管发问。” “对啊,他到我们那边找了很多相关资料,都有仔细研读,一点都没马虎喔。” 在大学图书馆任职的柯主任挺身而出作证。 “你也许找过资料,不过你根本不住这里,没办法深入了解……” “可是他有海悦帮忙啊!”出入意料之外,镇上图书馆的沈小姐也规规炬矩 举手发言。“海悦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她很清楚状况,有她帮忙,大家会不放 心吗?” “说得没错。” “那就可以比较放心了……” 眼看众人都在点头称许,林士铨只觉得一阵心凉:怎么变成全场围攻他一个 人了?他应该是在为民喉舌,为大家谋取福利,像父母官一样受到居民的爱戴才 对啊! 身旁美艳的汪小姐拚命拉他的裤管,要他快点想办法。终于,林士铨狗急跳 墙—— “傅海悦明明有私心!她只顾着要卖傅家那块破地,还跟人家乱搞!她根本 不把镇民的福利放在心上!” 众人一阵安静,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个纤细白皙的人儿身上。 “为了你所谓的‘没有私心’,就一定要拒绝度假村的提案,才显得清高、 有骨气吗?”只听傅海悦冷冷开口,成熟稳健,一点也不像平日安静的她。“度 假村会带来的就业机会,带动发展的可能性,这些资料我都研究过了。如果真有 心,每个人都该好好了解之后再决定立场。你做到了吗?” “我……” “你极力反对的原因,只是因为回馈金谈不拢吧?” 被说中了,林士铨的脸涨得通红,简直像要中风了。 “你不用装了!为了把破房子卖个好价钱,还不惜跟人家上床!”狗急跳墙, 人急起来就口不择言了。“你跟外人勾结!你帮着财团,要来骗大家!” 傅海悦的俏脸褪成惨白,神色凛然,先静默了片刻,努力平息怒火之后,才 缓缓重新开口。 “你口口声声指控我要卖地,可是,我不是地主。这块地卖不卖,我根本没 有决定权,也无法从中获利啊。” “放屁!地主明明就是你!我以前亲眼看过土地权状!” 她惨然一笑。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如此。 或者该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权状、印鉴都在我小叔那里,土地所有人也早就被更改了。现在的地主, 是我小叔,不是我。”她淡淡抛下了一个惊人的炸弹。 这些年来,她一直知道,却从不说破,还省吃俭用,工作之余兼差,辛辛苦 苦的把钱交给小叔,为了补贴根本不存在的税金,为了一块根本不属于她的地。 她真的无所谓,还有一点利用价值的话,就用吧。她的父亲曾经给大家带来 这么多麻烦,在这个镇上,她愿意贡献出所有的价值。用比较俗气的讲法,就算 是一种赎罪吧。 也许她小叔比她更需要这笔钱、这块地,她真的不在乎。小叔是她唯一的亲 人了,若他真的是要占她便宜、利用她,她愿意被利用。 顿时,活动中心内陷入一阵死寂,有人是哑口无言,有人是震惊莫名,大家 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晏予书打破了沉寂。 “无论如何,我们有着最大的诚意,要和地方一起合作,共同来经营这个度 假村。也承蒙各位在土地收购上面,给了我们很不错的回应,我们将会尽所能回 镇大家。”晏予书掌控全场,用他独特的魅力收服众人,侃侃而谈,“接下来, 我想请大家看看元丰集团以及昌龙开发所准备的简报。” 灯光一暗,单枪投影机打出来的一连串影像,让众人忍不住赞叹. 从镇上的历史,人口分布结构、交通,乃至于营收捐款,就业机会到观光收 入的提升……这份报告,只能用“鉅细靡遗”来形容。 而在晏予书以神奇的一系列详尽分析赢得在场众人的赞叹时,傅海悦却已经 悄悄退场。 她认为度假村对于这个小镇是绝对有益的,所以,她以她的方式投了赞成票, 除去障碍,也相信乡亲们会同意。 她尽力了。 至于其他,她已经太累,不想再面对。 就让她逃避吧……让她休息…… 两个小时后,晏予书在逼得林士铨哑口无言、赢得居民们的一致激赏之际, 独自出来,在镇上寻觅着那个纤柔洒脱的身影。 她不在家,房子里暗暗的,根本没有人。打手机也没接,门外,脚踏车不见 了。 一路找啊找,终于,在一片漆黑的海边,看见了那辆脚踏车,孤零零停在路 边。 晏予书停好车,沿着之前走过的阶梯走下去,摸黑走到沙滩,在温柔的海浪 拍岸声中,走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坐在沙滩上,面向大海,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若不仔细看, 可能一瞬间就忽略过去。 但晏予书还是找到她了。 刚刚在活动中心的激情演出之后,来到这静谧的海边,晏予书整个人沉淀了 下来。 为了不愿惊扰她,他悄悄来到她身边。 “宝贝?”他的呼唤声轻柔如海风,和之前那铿锵有力、镇压全场的语调, 简直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人。 傅海悦没有抬头,也没回答,就像不知道他在身边似的。 她在发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直抖一直抖。 “宝贝,怎么了?”晏予书小心翼翼地问,试图哄她说话,“怎么不讲话? 告诉我怎么了,好不好?” “对不起……”声音盈盈都是水意,她始终把头埋在膝上,话语模糊不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晏予书一点都不懂,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撕裂了。他移 近她身边,健臂充满保护欲地圈住她纤弱的肩。 “嘘,嘘。”他哄着她,轻拍她,一面低头吻着她的额、她泪湿的粉颊。 “没事了,为什么要道歉呢?怎么了?” 是吓到了吗?还是压力实在太大?早先还在众人面前力战林士铨,气势惊人, 丝毫不退缩,而现在,却一个人躲在这儿默默流泪,像个小女孩。 “对不起……”她一直在道歉,“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骗我什么?”他搂得更紧,轻轻摇晃她。 “傅家的地,不是我的……”她一直深呼吸,想要抑制自己的眼泪,但显然 是不成功。“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可是……” 晏予书又是心疼,又是不解。“地不是你的,又怎么样?为什么要哭、要道 歉?” 怎么好像是她做错事?问题是,她什么都没做啊! 转念一想,晏予书突然有点懂了。 难道她以为他是为了这块关键的地,才来接近她,而这块地的所有权不在她 身上的话,她就没有利用价值?是这样吗? 外表的保护色、薄冰至此完全褪去、碎裂,裸露出来的,是一个孤独的小女 孩。她用她的方式在试图讨好每个人,不会说好听话,不会笑脸迎人,可是,她 把她仅有的都拿出来了。 要利用她,她就被利用;要骗她,她也装作不知道,乖乖受骗。就算以为情 人是别有企图,她还是愿意把自己交出去,从身到心,毫无保留。 这样的单纯、善良……以及愚蠢! 晏予书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到底是该掐死她,还是狠狠亲她,以兹惩罚。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土地权状被你小叔拿走、更改的?”他先用别的话题来 转移注意力,也就是缓兵之计。 “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直没有说破,也不知该如何问起。 “那你还乖乖给他钱?自己赚得这么辛苦?”晏予书忍不住要责备她。 “小叔家负担真的很重,何、何况……”她一直忍着不哭出声,忍到都打嗝 了,晏予书轻轻拍抚她的背,帮她顺气。“何况当年我爸出事时,小叔也帮了很 多忙,花了好多钱,我分担也是应该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晏予书提出的问题,让傅海悦安静了,只剩下她偶尔的小小打嗝声。 “要我怎么告诉你?”终于,她开口回答,“我不敢,也不想冒险;万一你 真是为了地而来,一知道我不是地主,就掉头离开的话,怎么办?我赌不起呀。” 爱情使人盲目。如此傻气,如此卑微,只为了爱他。 可惜,晏予书还来不及感动,就已经冒火了。 “你……”他的胸口有一股熊熊怒火烧得正旺。“照你的讲法,现在我知道 地主是你小叔了,我是不是该去追求他、找他上床?” 这话实在太荒谬,要是在平常,他们可能都笑出来了,只可惜此刻气氛越来 越凝重,两人都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味。 “这倒不用,经过今晚的说明会,我想大家都很清楚,盖度假村对我们镇上, 是非常有益的选择。唯一有意见的只有林士铨吧,他想要更多的回馈金。你和他 交涉的时候——” “去他的交涉!去他的度假村!去他的上地!”终于,晏予书爆发了。 一反平日慵懒潇洒的模样,他气得额冒青筋,嗓门也是罕见的大。 傅海悦被吓了一大跳,坐直了身子,和他面对面。她一双哭红的眼睁得大大 的。 “你对自己没信心就算了,为什么也对我没信心?为什么要怀疑我是别有所 图?我们集团真要买一块地,难道会买不起?还需要用到美男计?!” “可是……”她眨着红红的眼睛,反问:“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也……没对我 说实话?” “之前还在协商的阶段,开发案是真的不能公开。而且,这些年来,不只一 次有别的开发团队想要尝试,但都失败了,你们镇上的居民并不容易被说服,我 们不能打草惊蛇。”晏予书怒冲冲地解释着。“我有我的理由,可是你的理由是 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就像素描画是出自你的手,你为什么不说?” 结果绕了一大圈,还是让开发团队找上她,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了。 夜色中,她看不清楚他的容颜,被泪水洗得发酸的眼,费力地寻找着那张俊 脸上,熟悉的宠溺表情。 可是,找不到…… “那些画……”她双臂抱着自己,像是开始感到寒冷。“除了沈姊,没人知 道那是谁画的。那并不是快乐的经验,你能理解吗?我不想一再对着外人描述自 己破败的家曾经有多么富丽堂皇,我连想都不愿再回想。一次就够了。” “你明明知道我在找原画者!”他愤怒的指控,“我还问过你!” 她有些幽怨地看他一眼。 “我本来以为你是随便问问、看热闹,只是来度假时的点缀娱乐而已……” 晏予书火大到词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这么认真的生气,是什么时候。 “如果你觉得我是个混蛋、烂人,只想利用你的话,你就不该委屈自己!” 他愤怒低吼:“是不是必须放弃这个开发案,你才会相信我?才能证明我的心?! 你只须直说,我可以做得到!” “可是,我不要你这样做啊。”博海悦轻轻回答。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傅海悦不语。 两人对峙着,良久,都没有人开口。情况胶着了。 他们面前,无边的大海像是一片深色缎布摆动着,和深紫蓝的夜空连在一起, 巨大的黑暗压着他们。 潮来潮往,看尽分合。 不知多久以后,眨着眼的星星往下望,海边的身影剩下一个。 另一个,已经离去。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