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声虽然暂时过去,却像有暗流在涌动,让人心不安。 四名球员外带一名助理教练被剔除国家代表队的身分,引起的轩然大波,当然不可 能一时之间完全静止;而剩下的队员们,在更加严密苛刻的审视下,无不投注全部心力, 认真练球,只求把被打击的士气重新提升起来。 身为队长,又被卷入风波的宋凯,自然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他仿佛哑了似的,话越 来越少,只是埋头练球,按表操课不说,常常夜深人静之际,队友都被一整天的训练累 得倒头便睡,他还在看比赛录影带、研究战术、写笔记。 漫漫长夜,只得这样度过,因为一直到比赛前,宋凯竟是没有任何机会再度溜出去 和宋凌心相见。放她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山腰的老家,不管怎么想,都放心不下。 她怕黑,而山里到了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能陪在她身边、拥着她入睡,宋 凯一腔焦虑暴躁,都化成了决心——他一定要打好这场比赛,为代表队带罪立功。 然后,他身为队长的责任已了,算是对得起国人了;再来,他就要去做他真正想做 的事情。 就像他带球进禁区,谁也拦不住一样,他想做的,向来谁都拦不住。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为了能光明正大与她长相厮守,他一直在做准备,而等待不是 没有期限,他的耐性也不是毫无尽头,再大的秘密也有揭穿的一天,何况,是他已经铁 了心要揭开。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放下了所有杂念,一心一意,咬牙撑过了比平时严苛十倍的 训练,带领队员们,将士用命,在惊涛骇浪中,真的打赢了比赛。 打赢了!抱着奖杯以及MVP 回来。宋凯只记得最后总决战的结束哨音响起时,汗水 模糊了他的视线,肺如同要爆炸一般,有旧伤的膝盖痛得像火烧,全身不知道有多少处 肌肉拉伤…… 但那如释重负的一口气,仿佛在决胜关键时刻他投入的三分球入网之后,万千观战 球迷的气息一般,长长地舒了出来。 机场接机的人潮汹涌,摄影机、照相机的闪光灯闪得人眼花撩乱。接下来还是不能 休息,马不停蹄的庆功、接见……忙得根本毫无喘息余地。 这其间,父母来看过他,也一起参加过庆功场合,但,就是没有宋凌心的身影。 “妈,凌心呢?”这已经成了宋家母子见面时的发语词。 “她忙功课,快毕业了,你爸不让她来。”宋母的回应也总是一致。 功课忙,能有多忙?他已经带队出国比赛回来,还在忙? “她最近有几个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常常来往,就更没时间了。”好像在故意强调 什么似的,宋母还这样加了一句。 “什么朋友?”宋凯微微皱眉,追问。 “我也不知道,讲中文的,我听不懂。” 算起来,他们快半年没见面了。一般亲人也就算了,偏偏他们是亲密的恋人,这样 的分离,实在太难耐。 最后一个庆功宴结束,宋凯亲自开车送一起参加酒会的父母回家。 “你要送我们?”宋母有点惊讶,“我们可以自己回去,你不用回球队吗?” “放假了。”他简单解释。刚打完大比赛,铁打的人也要休息吧! “喔……那你不回市区?为什么?” 宋凯在市区有买房子,离球队近,平常都住在那儿。但此刻,他掌握着方向盘,微 皱着眉,有点困惑的侧眼看看母亲。 为什么好像不太乐意让他回去的样子?他不懂。回自己父母家休息,还需要什么理 由吗? 一直很沉默的宋父始终看向窗外,后视镜里,只看见他严肃的侧脸。父亲像这样的 态度与脸色有多久了?宋凯已经一个复记忆。 这段时间以来,父亲越发冷淡,本来以为是之前喝花酒事件影响,但事情已经过去 这么久,他都打赢比赛回来了,到底还在气什么呢? 再望一眼那冷硬的五官,宋凯把视线转回前面,专心开车。他知道有问题,也该解 决,不过目前他只关心一件事,或者该说一个人——宋凌心。 将近一小时的车程中,他们都没有多说话,车里气氛沉重,如同车窗外暗浓的夜色。 回到家,已经过了午夜,三人各自去梳洗休息。宋凯硬生生压抑住大步走向后面, 上楼直闯宋凌心房间的强烈冲动,只是安静等着。 躺在自己床上,睁眼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瞪得快要烧穿两个洞,好不容易等到父 母都就寝了之后,他无声地起身,精壮的身子像猎豹一样移动,片刻,他已经穿过了走 廊,走下楼梯,由相连的厨房走到后栋。 她不在。房间静悄悄的,床上也没人。 宋凯很确定她在家。她的车在车库里,常用的包包搁在桌旁地板上,壁灯也开着— —只要怕黑的宋凌心在家,这盏壁灯是一定不会熄的——种种迹象都显示,她在。 但,人在哪里? 在不惊动父母的前提下,宋凯修长身影如幽灵般安静移动,一间又一间,走遍了家 里。终于,在前栋二楼的小书房,看到了门缝底下透出来的光线。 敲门声很简短,一下,又一下。 仿佛听见了谁在叹气,但宋凯并不确定,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门终于开了。 “为什么躲在这里?”宋凯压低了嗓音,但压不住他语气中的怒火。“你不知道我 回来了吗?你不知道我在找你吗?电话不接,留言没回,功课可以忙成这样?到底在忙 什么?你最好说清楚……” 话声突然中止,四下重新陷入绝对的安静,因为宋凌心柔软的小手按住了他的唇, 阻止他继续质问。 她好像瘦了,显得眼睛更大。那双美丽的眼眸,又黑又深,默默望着他,千言万语 都在里面。 “我在讲电话。”她轻声说,“等我一下。” “这么晚了,讲什么电话?”宋凯低声咕哝。 随她进书房,才发现她真的在讲电话,不过却是网路电话,需要用到电脑;她的房 间没有装网路,所以,必须把笔记型电脑搬过来书房。 宋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是话题太艰深,而是她用着她自己的母语。清脆俐落的音节一个接着一个,他虽 听不懂,但他喜欢像唱歌一样的抑扬顿挫,所以安静坐在她身边听着。 这样居然就够了。紧挨着她坐,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感觉她就在身旁,伸 手可以碰到她,听着歌唱一般的异国语言……宋凯闭上眼,感受到这么久以来的分离焦 虑,慢慢都消失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完全处于近来最放松的状态。 他舒服地躺坐书房的长椅上,长腿跨在旁边桌上,一手不客气地伸过去拉住她的手。 柔软的小手牢牢握在掌中,飘荡不安的心,就安定了。 戴着耳麦的宋凌心只回头望他一眼,又回去继续讲网路电话。等到她讲到一个段落 时,宋凯已经睡着了。 宋凌心试图想偷偷把手抽出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宋凯不肯放。 叹口气,她放弃挣扎,乖乖坐回他身边。 真的……好久不见了。刻意的逃避,能让两人见不着面,但心理根本逃不开;宋凯 一直在她心里,时时刻刻,没有离开过。 自由的小手忍不住轻轻抚上那张疲倦的俊脸,超有个性的浓眉,挺直的鼻梁,坚毅 的薄唇,棱角分明的下巴……说真的,他不是电影明星小生那种漂亮,而是充满男人味 的英俊。尤其在球场上,那种锐利的气势,放眼球坛,几乎找不出谁能与之匹敌。 他就是这样,不管是执行战术、进攻投篮、防守对方、或是恋爱……都是这样,认 定了目标之后,眼中、心里绝不会有旁骛,专注投入到可怕的程度,就算把自己累垮都 不在乎。 看看,累成这样…… 温柔轻抚,让他的浓眉放松了。突然,他睁开了眼。 宋凌心吓了一跳,直觉要缩回手,却也被抓住了。四目相对。 “跟谁讲电话,讲到这么晚?”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朋友。”奇怪,为什么只是被这样望着,她的心跳就会猛然加快加重呢? 宋凯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看着她,好像用眼光在温习她的形貌似的。 半晌,无法抵抗他的沉默压力,宋凌心开始想挣脱,轻声说:“你累了,要不要上 楼去睡?” “陪我。”宋凯打断她,双手一使力,把她拉了下来。 她被锁在坚硬的怀抱里,脸蛋贴在他的胸膛。柔软的曲线与刚硬的线条密密贴合, 没有空隙,仿佛是为对方专门打造的。 两人都舒出一口长长的气。在外流浪多日之后,终于回到家、回到对方怀里。 “宝贝。”他突然低低叫她。 宋凌心诧异抬头,迎来了一个温柔入骨的吻。 她头晕了,好像被泡在酒里面,全身暖洋洋、软绵绵的。 那一夜,他们没有更亲密的举动,仅仅是紧拥着对方,即使不是在床上,即使只能 依偎一下就该各自回房,但……还是觉得够甜蜜、够接近了。 舍不得移动,舍不得放开,依依不舍的结果,就是在长椅上睡着了。 等宋凌心从梦中慢慢醒来之际,她发现自己在移动,不,她不是在走路,而是…… 很难解释,反正,就是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但她还是很安全的抽象感觉。 因为宋凯抱着她。 “要去哪里?”她迷迷糊糊问。 “回你房间,天都快亮了。” 啊,所以他们在长椅上睡了好几个小时吗?宋凌心打个呵欠,睡意迷蒙的脸蛋下意 识地往他胸口磨蹭,像猫咪一样撒娇,惹人怜爱。 “还睡,被卖掉了都不知道。”宋凯忍不住低头吻她。 停在楼梯口,本来该举步下楼的,但两人一亲吻就难分难舍,强烈需索着对方的体 温和气息,大脑都暂时停止了作用,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砰! 突然,巨大的摔门声震醒了亲密拥吻的情侣。宋凌心吓得全身一僵,差点从宋凯怀 里摔落地面。 宋凯的热情也迅速冻结,大脑立刻瞬间回到正常作用。他把宋凌心放下,扶着她确 定她站稳之后,压低声音急促交代道:“你先回房间去,这边我来处理。” “可是……” “快去!”命令语气带着不容质疑的权威,宋凌心只得乖乖照做。 忐忑不安地奔下楼梯,才走过厨房,惊天动地的吼声便追上来,她就算不想听也听 得一清二楚,奔逃的急促脚步也停住了。 “你这个……畜生!” 宋父虽然严肃,但宋凌心从未听过他这样愤怒的吼声。仿佛是受伤的野兽,发出那 种痛彻心扉的号叫。 一时之间,天地变色。 微曦的晨光突然全部消失,宋凌心像是站在无边的黑暗里,她什么都看不见。 随即,闷闷的重击声震醒了她。虽然宋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但宋凌心领悟到, 爸爸动手打宋凯了。 她立刻回头奔上楼,但还没上到楼梯顶级,就看见宋凯高大的背影挡在那儿,头偏 了一边,嘴角有血。 宋凌心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她的反射动作就是扑上去,从后面抱住宋凯的腰。想 要保护他,不要让他受伤,不能让他一个人承担这些…… “凌心,让开!”宋父的吼声爆发,拳头依然紧紧握着。要不是在盛怒中还剩一丝 理智,不想打伤女儿的话,那一拳已经又挥过来了。 宋凯的身体僵硬得像钢铁,毫不畏惧地挺胸矗立着,视线完全没有从暴怒的父亲脸 上移开。 “凌心,你先回房间。”宋凯的嗓音仿佛被砂纸磨过。他慢慢地掰开宋凌心缠抱着 的手臂,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要!”宋凌心又抱紧他,死都不肯放。 她在发抖。巨大的恐惧与惊惶淹没了她,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但在一片漆黑中,她 还是死死守护着宋凯;站得笔直如箭,不管什么责骂打击,都会咬着牙一个人承受的宋 凯。 “你先把凌心带走。”宋父对已经闻声下楼来,脸色也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妻子说。 随即,话声转为冰冷,“宋凯,跟我进来。” 宋凯坚定地挣脱了宋凌心的死命拥抱,把她往母亲怀里一推,跟着父亲走进书房。 随即,书房的门关上了。 “妈妈……”宋凌心挣扎着,想要跟进去,宋母却拉住她不放。 “让他们去谈一谈。”宋母惊疑地望着披头散发,双眼发红的宋凌心,眼底却有一 抹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痛楚。 怎么会这样?连碰都不敢碰的想法,怎么会成真? 早该察觉有问题,英俊挺拔的年轻男人,娇柔甜美的花样女孩,处在同一个屋檐下, 怎么可能不出事? 千头万绪,混乱的想法如缠成一团的丝线,解也解不开。望着娇容惨澹的女儿,那 慌乱的神色,眉目之间都是难以掩饰的深切关心……在胸口阵阵疼痛中,宋母也觉得自 己的心一直沉下去。 居然是真的。看样子,两人的感情已经不是一朝一夕,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又是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们做父母的,竟是完全被瞒在鼓里。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宋母听见自己在问,嗓音里带着浓浓的苍凉和失望, “为什么都没说?” 怎么说呢?这种事……叫她怎么开口? 宋凌心垂首,仿佛犯下滔天大错般站在叫了多年妈妈的宋母面前,她咬着唇,小脸 雪白,手脚冰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这孩子,捧在手心里疼了这么多年,甚至比亲生儿子还要宠溺,一点点委屈都没让 她受过的……如今吓成这样,宋母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你先回房间去吧,不然爸爸出来看到,又更生气了。”混乱间,宋母也不知道该 讲什么,只是挥挥手,疲倦地说。“大家都冷静一点再说。” “可是哥哥……”惊惶的大眼睛抬起,宋凌心不放心地望了一眼密密关上的书房门 板。 “回房去。” 发生了事情,她即刻被排除在外。宋家的三人都不再是平日的模样,宋凌心仿佛看 着世界在一瞬间毁灭。 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她在桌前呆坐着。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虽然全家都在,却寂静得像死城一样。没人有心情做任何事,宋凌心连接电话都心 不在焉,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又讲了什么。 “喂喂,你怎么跟昨晚判若两人啊?”昨夜还在跟她联络的朋友,也是台湾来的留 学生陈亦名,在电话里大吃一惊。“我们讲的还算数吧?你不能反悔,我都答应人家了!” 宋凌心要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刚来的时候在侨校读高中,认识了几个同是台湾人 的朋友,在侨校同学、大学也同校的陈亦名便是其中之一。 不像宋凌心的低调安静,陈亦名很活跃的,各项活动都参加。这次就是某个跨国活 动需要华语翻译,能用的人手实在不足,他便找上老同学宋凌心帮忙。 本来她一向不太参加这样的活动,但这一阵子宋凯出国比赛,加上宋家父母一直鼓 励她多出去认识一些朋友、多玩一玩,她才答应下来。 “呃,没有反悔……我没事。”她迟缓地回应着。 “不行不行,你这样太让人不放心,喂,要不要出来?”陈亦名在电话那头很热烈 地邀约,“我把活动的简章拿给你,顺便请你吃饭。你这人很客气,吃了我的饭应该就 跑不掉了!” “我家有点事……”说着这么简单的句子,居然让她眼泪突然掉下来。 应该是语言的关系吧。和陈亦名说着中文母语,那种亲近的程度,在此刻居然特别 鲜明了起来。 “有什么事?哎,不管什么事,人总要吃饭,你就出来一下,一个小时也不行吗?” 陈亦名毫无所觉,依然热情到让人有点消受不起。“真的不行的话,我把简章送到你家 去好了,我知道你家住哪里。” 现在这个样子,能让人来吗?宋凌心吓得跳起来,“不、不行!你不要来!” “喂喂,不用这么激烈反对吧?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宋凌心的心猛然像被刺了一下,她按着胸口深呼吸。 “那我就在麦当劳等你,你知道的,学校附近那家,你快点来喔!”陈亦名不容拒 绝地决定好了,开开心心挂了电话。 热闹的声音一去,她更觉得弧寂恐慌入心。换了牛仔裤,穿上球鞋,素净的脸蛋苍 白得惊人,她安静地走下楼,进入厨房。 宋母呆坐在餐桌前,炉子上没有滚着汤,桌上没有摆放一碟碟的小菜,完全不像平 日忙着做菜煮饭的热闹,冷冷清清的。 “妈妈……” 宋母好像听不懂似的,望向宋凌心的目光很遥远,很陌生。看了好几秒,才勉强辨 认出她来。 “我没煮饭,你出去吃吧。”宋母疲倦地说。 “要不要我买回来……”家里的其他人看样子都没吃饭,她怯怯地问。 “不用。”宋母摆摆手,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我晚一点再弄就好了。” 宋凌心咬住了下唇,在厨房门口安静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安静离去。 滚滚的热泪仿佛流不尽,却不轻易在人前展露,她只有独自哽咽。 屋外,晴朗的天空又蓝又高,阳光正好,但她的世界却没有一丝光线。 ------ 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