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松山机场一隅,一名高大的男子端坐在机场偏厅的客椅上,一副黑色墨镜遮 去了他一半的脸庞,但另一半露出来的脸,却明显的透出苍白。 在他身旁放着一只轻便的行李,而替他去柜台划位的男人在确定班机后,立 刻转回至他身边。 「堂主,飞机一点半起飞,两点就可以到达了。」男人低声道。 「嗯。」他点点头,收下机票与证件。「你回去吧。」 「这……」男人犹豫了一下。「堂主,你身体不舒服,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如果有什么状况,也好有照应。」 「不必。」 「堂主……」 「回去。」 他冰冷又坚硬的语调,让男人只好听话的离开。 高大男人的表情未变,藏在墨镜后的双眼仰望着班次显示板。 好快,一年又过去了,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改变? 他冥想着去年见到的种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神志渐渐拉回,旋即就听 见机场广播登机的声音。 他的神情再度回复漠然,缓缓站起身,提起行李往登机门走去。 又是半年一次的班上团体旅游。 从大一开始,班上爱玩的同学就建议,每个学期末规画出一个旅行区域;到 大四毕业的时候,一定要把台湾全岛给走透透,这样才不枉费自己生在台湾、长 在台湾、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 身为班上的一分子,就算她不太喜欢和团体一同活动,但是三年多下来,她 总算有尽本分,在大四的最后一年寒假,她在活动组长的游说之下,答应了这次 的东部之旅。 为了不让大家一开始就接受火车的颠簸之苦,所以在不超过预算的情况下, 活动组决定让大家先来个空中之旅;于是乎,请众家同学,在今天的中午十二点, 准时在松山机场大厅集合。 她准时到了,不过,班上同学似乎还不见人影;是她记错地方了吗? 距离登机时间还早,她也不急着找到同学,反而在机场里走走晃晃。鲜少搭 国内班机的她,对松山机场的了解还真的不多。 她背着自己的行李,朝着机场的大厅开始走动,意外的,她推了推鼻梁上的 眼镜,视线定焦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很不对劲。 虽然他坐着,上身却很挺拔、脚也长,他一定很高,宽阔的肩没给人壮硕的 感觉,只觉得坚实稳固,脸上挂着一副墨镜;整体上来说,他是个很酷——也很 耐人寻味的男人。 可是,他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些。 他木然的抬着头,明显的盯着前方的显示板。 机场大厅里明明站了满满的人,但是唯独他的四周,明明有着空位,却没有 人过去坐,宁愿闪到一旁站着,没形象的靠着柱子,也不坐那些空位。 奇怪了,难道他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吗?不然为什么其他人都站 在一定的距离之外? 她站在他坐的位置的左后方,略带好奇的打量着他。 他一动也不动,直到该登机的广播响起,他仿佛乍然回神,而她也被寻来的 活动组长给找到。 「温雨华,你干嘛躲在这里?集合的地点在正门口耶,不是侧门。」活动组 长喘着气,因为找她累的半死。 他因为广播声的结束而站了起来,往登机门的方向走去;他真的很高,身形 修长挺拔,他应该是健康爽朗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走路的姿势却显得有些慢、 有些一不稳…… 「温雨华?」 「噢。」她转回眼。「是你。」 「对啊,不然你以为是谁?」他总算喘完气。「快跟我走吧,就差你一个, 登机时间快到了。」不由分说,他拉着她就往集合地走。 温雨华悄悄挣开他的手,然后快步跟上他的速度,和自己的同学会合。 突然想到刚刚那个男人,似乎和自己搭同一时间的班次,会不会——也和自 己搭同一架飞机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会对一个陌生男人起了莫名的好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上飞机,四十个同学们几乎占据了整架飞机,幸好国内线的班机一架不只 有四十个座位,否则他们简直可以算是包机了。 不过,一架飞机有四十个人算他们的,不用说,机上的声音也全是这群叽叽 喳喳的准大学毕业生;但碍于他们实在「声势浩大」,连空中小姐也只好微笑、 友善的请他们稍微降低音量,不敢惹恼他们,否则万一在空中发生什么惨绝人寰 的阿里不达事件,机上的航空人员才哭诉无门哩! 寒假的旅游旺季,加上中国人最大节日即将到来,再加上不久后要爆发的选 战热潮,因此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航线,几乎班班客满,坐无虚席;而他们能在 这种时候还以团体价硬拗到航空公司四十个机位,也真是不容易了。能当活动组 组长的人,果然神通广大。 不过,虽然他们四十个人能同时上飞机,可不代表他们四十个人的位置能划 在飞机的同一边、同一区。 基本上,他们全班一同登机没错,不过一上飞机,就各自找各自的位置去了。 温雨华拿着机票,寻找9A的位置。嗯,不错,第九排,不算太后面。 她很快走到自己的位置,却意外的发现她身旁的位置已经有人坐了。 是他?!温雨华讶异了下。 他的长腿盘踞了进去靠窗座位的通道,而他又正在闭目养神;温雨华突然犹 豫着自己是不是该请他让一点空间。 后面排队的人不断往前,她只好尽量往他的方向靠,还得努力的维持不要碰 到他——呼!好辛苦。 在注意距离时,她也低头看着他。他的脸好苍白。 「怎么了?」看她一直没坐下来,活动组长再度跑过来问。 「没什么。」她略微移开,不想跟同学靠太近。 「还没找到你的位置吗?」他瞄了下她手上的机票。「9A,不就在这里吗? 喂,让开一下好吗……」 温雨华及时将「热心」的活动组长兼同学推开,没让他的手碰到正在闭目养 神的男人。 但是来不及了,男人皱着眉张开眼。 「喂,你挡到路了。」见男人醒了,男同学再度喊道。 男人懒懒的抬望了她一眼,然后将双脚缩回了点儿。 「好了,你可以进去坐了。」同学很高兴地道,一脸邀功。 「谢谢。」温雨华微愠的蹙起眉,白了多事的同学一眼,然后坐进自己的位 置。 男人再度闭上限,舒放双腿。 众人坐定,机上广播立刻传来即将起飞的讯息,请乘客系好安全带;飞机开 始缓缓移动。 温雨华望了眼窗外,系好自己的安全带后,又看向身旁的男人;他没有动、 也没有系安全带。 她迟疑了下,在空姐正走来、还来不及吵醒他之前,她伸出手,帮他把安全 带系上。 他蓦然睁开眼。 「要起飞了。」她眼神有些惊怯,但口吻很平静;在系好安全带后,她就收 回了手。 「谢谢。」他的声音有着不寻常的低哑,令温雨华原本准备当陌生人的决定 再度粉碎。 「你……你生病了吗?」她轻轻地问。 近几年来,台湾的冬天日夜温差愈来愈大,不冷,可是日与夜交替之间,一 不小心就会染上难治的流行性感冒;他……该不会也是吧?! 「没事。」他回答的很硬,继续将眼闭上。 他真的有点冷漠,可是生病时还拒绝别人的帮忙,就有点逞强了。 飞机定位在起飞点上,引擎声突地轰然响起,整架飞机立刻向前直冲;机上 的人都感受到那股冲飞的离心力。 一分钟后,飞机冲向空中,突升的气流令全机的人都觉得有点窒息感;温雨 华一直注意着身旁的男人。 呕吐袋……温雨华才瞄准面前的物品置放位置,她身旁男人放在扶手上的双 手突然紧握成拳,原本冷淡、没有表情的脸,变成强忍的扭曲。 温雨华拉开呕吐袋,一手拿着,一手扶着他的肩,将他的脸往前压,让他的 嘴对准呕吐袋。 「吐出来,你会舒服一点。」 他强忍住。 她的手碰着他颈部裸露的肌肤,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好烫! 温雨华咬着下唇,看着他跟自己挣扎;这男人,就连病着的时候,也要这么 逞强吗? 飞机平稳的升空,他没有吐出来,在飞行平稳之后,他的表情也渐渐舒缓, 没了刚才的痛苦。 呕吐袋没用上,他的头靠回椅背上;温雨华顺势放开了自己的手,也将呕吐 袋先放一边——希望待会儿飞机下降的时候不会用上。 空中小姐送来点心,他的眼睛连张也不张,她只好开口替他点了不会甜的饮 料——咖啡;难喝总比催吐好。 「你有带药在身上吗?」温雨华问。 他没有理她。 见他不回答,她翻着随身的包包,拿出一颗退烧药。 「你发烧了,吃一颗退烧药。」她将开水及药都拿到他面前。 别问她为什么身上会带这种药,谁都知道出门在外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的 随身急救包只不过比别人齐全了点而已。 「妳!」他为她一再的吵他而怒张开眼。 「吃下它,你会好过一点。」她神情坚定。 「不必。」他再度闭上眼。 她连忙开口:「你明明发烧了,难道要这样一直烧下去吗?这是退烧药,至 少可以让你的体温缓和一点、身体好过一点,你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好吗?」 他闭眼不理。 温雨华不管,直接将药塞进他的唇缝里。 「妳!」他再度怒眉而视,她却趁机将药推进他嘴里。 「喝水吞下去。」她将水凑近他唇边。 他不甘不愿的喝了下去,将嘴里的药给吞了进去。 温雨华柔柔的笑开· 「这样就好了呀,吃药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嘛;有病就要吃药,你不必那么坚 持的。」 「别再理我。」他低低的语气不必威胁,也能让人感觉出其中的命令之意。 「悉听君意。」他吃下药了,她也乐的轻松,回头吃她的点心。 他继续闭眼休息,没理会那个多管闲事的女人。 喂他吃了退烧药,没让他在飞机上没形象的吐了满地,就他和她还是陌生人 的身分而言,她已经太仁至义尽了,应该不必再管他了吧。 但,偏偏她一边嚼着点心,还是一边注意他。 他拿下墨镜了,但整个人没变得可亲,反而更冷漠。 有人天生就冷漠、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吗? 奇怪,她的个性一向被评为冷静、理智,做事绝对有分寸、不惹麻烦,怎么 现在她会对一个陌生男人起这么大的好奇心? 或者,该说是「关注」。她一向不多事的…… 平稳的飞机突然剧烈摇晃,飞机上所有的人全吓了一跳,喝了一半的饮料差 点吐出来、刚咬进嘴的点心差点梗住喉咙—— 「各位旅客请不要慌张,我们现在正经过一个乱流,请各位旅客回到自己的 座位上扣好安全带,我们很快就会飞行离开这里。」 机上广播适时传来空中小姐沉稳又甜美的安抚声音,让机上紧绷与慌乱的人 声降到最低点。 搭过飞机的人或多或少都遇过这种状况,而通常飞机在飞过这团混乱的气流 后,一定能再度恢复平稳的往目的地飞去;小小的乱流,其实并不值得担心,可 是,对他来说,这团乱流无异是雪上加霜。 原本就头痛、发烧,管平衡的小脑早就失去作用,现在又遇上让飞机左晃右 荡的气流,他腹部翻涌的酸意更重了。 「不要想、不要去感觉,维持自己的身体贴在椅子上,不要晃动就好。」她 忽然轻声在他耳边低语。 头晕目眩、恶心欲吐的感觉,真的很不好;他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种无助的 情况里? 而,一个小妹妹似的女人,居然因为同情而对他伸出援手;他唐文权什么时 候需要别人的同情?! 偏偏她一副慈母关爱的模样,让他胸中的不悦愈来愈多。 只不过是一场小感冒,他绝对不可能被它打倒。 该死,但他真的觉得非常不舒服;或许,不让阿苍跟来是错的,至少有阿苍 在,不会轮到这个小妹妹出场。 飞机的晃动没有再加剧,但也没有减轻的迹象,五分钟的飞行距离对他来说 像过了半辈子,他额上冒出冷汗。 温雨华一手从他身前揽着他,一手拿着面纸小心的擦着他的汗。 「别担心,这股乱流很快就会过去的。」她低低的声音似乎有种安定的力量, 让他愤然的心能渐渐平静, 他一直闭着眼没有说话,而她就这样半搂着他、照料着他,直到乱流过去, 飞机再度恢复平稳,机上的气氛不再紧张。 头痛,似乎好了一点点;恶心的感觉也不再那么重,他张开眼,就看见她关 心的表情。 「好一点了吗?」她轻问,很仔细的看着他的表情。 他没回答,只是低头望着她放在他胸前的手臂。 温雨华连忙收了回去,坐正后垂眼不再看他,任空姐收走托盘上没吃完的点 心。 他伸出手拿起装开水的杯子,将剩余的开水喝了进去,缓和腹部的酸味;头 一偏,看见她正有点担心的望着他。 「我没事。」他沙哑地道。 看来这次的感冒真的来势汹汹,让他连声音都变了。 温雨华迟疑了下,还是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额头。 他的体温有明显的下降,虽然还没完全恢复正常,可是至少摸起来不再烫人。 「你有带药吗?」她问。 「什么药?」他对「药」没兴趣。 「感冒药,你——不会没去看医生吧?」她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很可能会是 个事实。 果然,他回了一句。「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场小病。 温雨华一张平和的小脸突然变得严肃。「如果不小心注意,一点点小病也会 变成滔天大病,你是个成熟的男人,应该懂得照顾自己。」 他瞥了她一眼,不搭理的继续闭他的目、养他的神。 温雨华顿时气闷!这男人的脾气跟他所展现出来的气质一样:僵硬、无人气。 几分钟的平缓飞行、加上稍微退烧后,唐文权恢复了一点神志,也觉得好过 多了;不过,飞机很不合作的在这时候选择转弯。 该死!他无声暗咒,闭起眼,身体再度紧靠着座椅。 「各位旅客,我们即将抵达目的地:花莲机场。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在 位置上坐好;我们现在开始准备降落。」机上广播再度传来甜美的声音,坐在靠 窗座位的旅客不由得全把视线望了出去,等着看窗外的好山好水。 飞机在空中转了个大弧度的弯,美丽的海岸线一览无遗,在转进陆地后,机 身开始下降。 他轻抽口气,将呼吸闷在胸腔里不动,咬住唇不让自己腹部再度涌起的酸意 冒上喉咙,双手紧紧的握住扶把。 温雨华一直注意着他,在他忍受着飞机急速下降的不适时,她冲动的覆住了 他放在扶把上的手。 她的体温,从手心传进他手背。 他张开眼,一偏过头,就看见她眼里的暖意。 「飞机很快就会降落,你快可以解脱了。」她俏皮地道。 不经意地,他被她这句笑语引出了一点点笑意;虽然笑容还未来得及形成, 就被扼杀在有着刚硬线条的唇角。 突来的笑意连唐文权自己都吓了一跳,飞机晃动了一下,她覆住他的手也紧 了下,似乎在安抚着他,他并不孤单。 砰、砰!机轮安全着地,快速的往前滑行。 温雨华望向窗外,飞机已经平安着地,视线转了回来,机舱里开始听见此起 彼落的扣环声——安全带逐一被解开。 「为了各位旅客的安全,在飞机尚未完全停止前,请各位旅客在自己的位置 上坐好,不要解开安全带。」 尽管机上广播是这么提醒,可是众人依然故我,甚至站立了起来,不理会空 中小姐的劝说。 好奇怪,似乎身为客人——不论是哪一种客人,都有种老大的心态,对别人 的劝告不予理会,对店家派来的服务小姐鲜少有真正的尊重。 见几位乘客不听劝告,为了避免争执,空中小姐只好在他们身旁不远处守着, 以防有事发生。 很不幸的,那几个劝不听的人里就有她可敬的同学,叫温雨华想不注意都难。 真可耻,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又是就读法律系的人,对生活该有的基 本礼仪居然这么智障,真让人怀疑他所受的教育都到哪里去了。 一贯的,温雨华对同学的事不多理会,反而一径关心她身旁这个陌生人。 顺着他低垂的眼看过去,是她覆住值手的位置。 温雨华立刻把手收回。 「到了。」她说道· 他点了下头,然后看见一群人争先恐后的往机门冲去;他没兴趣去人挤人, 仍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个四平八稳。 「雨华,走了,该下飞机了。」活动组长朱立明嚷道。 「你们先下机吧。」她淡淡地道。 朱立明看了那个不动如山、长手长脚的「老男人」一眼。 「我们是同班同学,出来团体旅游当然要一起行动,如果你出不来,那我抱 你出来好了。」说完,他还很不知耻的把手臂伸长。 温雨华缩开了他的碰触范围。「我自己会下机,不劳你费心。」 「雨华,别这么冷漠嘛——」 唐文权突地站了起来,把朱立明吓的往后跌了两步,倒进旁边的座椅。 拿起自己的行李,唐文权连看都不看他,就往机门走,温雨华立刻也拿起自 己的包包随后下机。 朱立明呆呆的看着美丽的同学跟着别人走了,而自己还跌坐在椅子上;眼看 机上的乘客都走的差不多,他赶紧跳起来,在空中小姐列队的目送中,成了最后 一个下机的麻烦客人。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