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便多了一份恋情 日本兵有许多,杨家的房子住不下,北泽豪大佐便让杨雨田领着潘翻译官挨家 挨户去号房子。有两间房的腾出一间,南北两铺炕的腾出一铺炕。日本兵住进屯子 里,屯里的人就觉新鲜。南北炕住着,低头抬头都能看见,熄灯、睡觉,比往日小 心了许多。 天刚蒙蒙亮,日本兵便从各家各户走出来,聚到杨家大院墙外,排成几列,扛 着枪,绕着院墙跑步,日本兵管这叫军操。杨家大院的空地上,架起了一溜铁锅, 木子在锅下燃着,锅上热气蒸腾,出完军操的兵们,围着锅,手执饭盆,热气蒸 腾地吃饭。屯里的猪狗大小孩娃围在一旁新鲜地看。猫咬狗叫,娃喊,很热闹的样 子。 少尉三甫知良一走进大金沟,鼻子就一酸,他望着熟悉的山岭、土地、天空, 心快捷地跳着。他似乎又看见了三婆那张暖和的脸,还有草草那双动情的眼睛。他 心里一遍遍地说: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吗? 当他站在三婆家门前,他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看到那熟悉的草舍,房檐下 挂着黄灿灿的包米棒子、红红的干辣椒时,他的鼻子又酸了一次,他试着喊了一声 “干娘”。推门探头的是草草,草草只探了一下头,便很快地又关上了门。三甫知 良没想到草草竟没认出他来,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又上前两步,颤着声喊:“干 娘,草草,我是三甫哇——” 半晌,门又开了。草草立在门里,上下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 草草惊讶地叫了一声:“三甫,真的是三甫,娘,三甫哥回来了。” 草草迎出来,她的脸红着,三甫知良又看见了那双深情的目光。三婆趿着鞋张 着一双手迎着三甫知良,看了半晌道:“孩子,真的是你?” 三甫一走进三婆家,眼泪便流了下来,几年过去了,这里仍然如故。变化的是 三婆老了,草草大了。他此时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三婆和草草说,可一时又不知说 什么好,他跪下去,抱住三婆的腿,喊了一声:“干娘——”三婆捧起三甫知良的 脸,泪水也盈出了眼眶,她哽咽着道:“孩子,你真的回来了?” 三甫知良五年前随父亲来到中国。他们先到的朝鲜,不久,日本就发兵朝鲜, 战争使他们无法在朝鲜待下去。他们便过了鸭绿江,走过长白山,最后来到了大兴 安岭。他们来到大金沟,认识的第一家人就是三婆和草草。那时,他们的语言还不 通,三婆收留了他们,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住。三甫知良和父亲便以淘金为生。一 住就是几年。后来,父子俩学会了中国话,三婆和草草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三婆 和草草不知道日本是个什么样子,在父子俩的描述中,知道和这里隔着一片海,还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并不知道,那个叫广岛的地方是属另外一个国家。三婆想起 了自己从山东逃荒到这里艰难,她就想,父子俩也是逃荒才来的吧。 那些日子三婆和草草把他们父子俩当成了一家人。每天,三婆和草草做饭菜。 中午的时候,总是草草提着篮子把饭菜送到矿上,等着父子俩从矿井里爬上来。日 子平淡,却有滋有味。 事情的变故,是那一年的那场暴风雨。那场暴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那天下午, 屯里炸了窝似的都往金矿上跑,边跑边喊:“矿塌了,矿塌了。” 草草正在屋里摘菜,听见人们的呼喊声,她想起了三甫父子俩,和母亲说了声, 也向矿上跑去。矿果然塌了,雨水正顺着矿上的裂缝“咕咕咚咚”地往矿下淌。屯 子里,几乎每家都有在矿上做活的人。人们喊叫着,开始扒矿。草草也在扒矿,她 一边扒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可别出啥事,千万别出啥事。矿开得不太深,也不难扒, 里面被埋着的人一个个开始露出来。扒出一个草草看一看,不是三甫父子俩,她便 疯了似的又扒下去。后来,她终于扒出了父子俩。父子俩抱在一起,一块脸盆大小 的石头砸在三甫父亲的头上,三甫的腿也被一块石头压着。草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 压在三甫父亲头上那块石头搬开。她不动了,三甫父亲的头已经一片模糊,雨水冲 着血水向四面八方流去。 三甫知良叫了一声。她知道,三甫还活着,她背起三甫向家跑去。那一次,三 甫的父亲死了,三甫的左腿被砸成了骨折。三婆和草草帮着三甫在后山坡上埋葬了 老三甫。三甫因伤病和过度的悲伤,昏迷不醒。 草草上山采来草药,她和娘一起照顾着三甫。她们把饭和药一口口地喂给三甫。 三天之后,三甫终于醒过来了,醒过来的三甫号啕大哭,他为父亲的死去悲伤,同 时也为三婆和草草感动。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人。那一次他忍不住叫了三 婆一声“干娘”。三婆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从此,草草每天都要去山里采药。山里人缺医少药,为了生存,他们无师自通 地认识山上的草药,知道什么药治什么病。草草把药采回来,该煎的煎,该敷的敷。 那一年,草草十六岁,三甫十八岁。三甫的病在三婆和草草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那一天,草草给敷药,她看着三甫肿胀的小腿一天天消瘦下去,她用手抚了一 下那小腿,轻声问:“疼吗?”她抬头的时候,看见三甫的眼睛正望着她。她的脸 不由地红了。三甫这时大着胆子抓住草草的手,喃喃道:“草草,你真好。”草草 低下头不知如何作答,好半晌她才说:“我不好。”于是,就从那一刻起,两个年 轻人的心里便多了一份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