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郑清明带着柳金娜、谢聋子,慌乱之中竟跑到了朱长青的营地。当郑清明向朱 长青叙述完逃出来的经过后,朱长青先是笑,郑清明不知道朱长青为什么要笑,愣 愣地瞅着朱长青。朱长青看了眼立在郑清明身后的柳金娜和谢聋子说:“鲁大那狗 日的,他疯了,见谁都想咬一口。”朱长青走过来用手扳了郑清明的肩道:“你来 找我,咱们就是一家人,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郑清明听了朱长青的话,心里一 点也不感动。他看了眼柳金娜,又看了眼谢聋子,两人也都在望他,眼睛里装满了 依傍和苍茫。郑清明没料到柳金娜会这样坚定地跟随着他跑出来,更没料到谢聋子 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他,他在心里重重地感叹了一次。 朱长青让手下的人,给他们腾出一个窝棚,这个窝棚盖得挺大,分成里外间, 他和柳金娜住在里间,谢聋子住在外间。 朱长青手下有一百多号人,他们从三叉河镇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足米面。 一百多人,住在野葱岭的山沟里,他们要吃饭,朱长青每天早晨像工头一样,指派 手下人三五成群地去山外弄吃的。朱长青的口号是,不管是偷是抢能弄来吃的就行。 人们扛着枪,三五人一伙,像出工一样走出野葱岭。于是,远远近近的屯子里,便 传出鸡叫狗咬之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号、男人的咒骂之声。 郑清明不想当胡子,以前他就是靠打猎生存,此时他还想打猎。每天早晨,他 看着三五成群的人们走出野葱岭时,他便扛着猎枪,向野葱岭的山里走去,柳金娜 和谢聋子随在后面。他不想为了自己牵连了柳金娜和谢聋子,他曾对柳金娜说: “你走吧,跟着我吃苦。”柳金娜摇头,一双灰蓝的眼睛用劲地望他。郑清明又说 :“你不愿回杨家大院去别处也行。”柳金娜那双灰蓝的眼睛里就含了泪,半晌道 :“你是我丈夫,我就跟着你。你要是嫌我,就打死我吧。”郑清明无力地叹了口 气,他又想到灵枝曾对他说过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天下的女人竟这样 的相似,他为柳金娜的话感到高兴,同时,心里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 他用手比画着让谢聋子回去时,谢聋子看了一会儿柳金娜,又望了一会儿他, 先是摇头,最后就说:“我跟你,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郑清明不明白谢聋子为 什么要跟着他。 当郑清明走在狩猎的路上时,他又想到了那只红狐,那只红狐像影子似的不停 地在他眼前闪现。可他定睛再看时,茫茫的雪野上,寂静无声。他不相信红狐会在 他的生活中消失,正如他不会在生活中消失一样。他要寻找到它,那样他的生活才 有目的,日子也就有了滋味。他想到了父亲和灵枝的死,他更觉得生活是一种较量, 那就是他与红狐的较量。他不希望红狐这么快就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他对任何猎物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当他举枪向其他猎物射击时,他一点也不 兴奋,完全是为了生活。他打死的山鸡、野兔,他看也不看一眼,柳金娜和谢聋子 却兴高采烈地把它们提在手上。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野物没有一个能逃脱的。不到一 上午,柳金娜和谢聋子已经背拿不动了。他让两个人回去,剩下的时间,他要独自 去寻找红狐。他越过一座山,翻过了一座岭,仍没有发现红狐的踪影。“狗日的, 你藏在哪里”他在心里这么咒骂着。他轻车熟路地寻找到红狐栖身的老巢,那棵 千年古树的洞穴,此时,那里已是狐去洞空,周围的雪地上,红狐的爪印已经让雪 覆盖了。那一瞬间,他有些茫然。他无力地蹲在山头上,望着这一方静悄悄的世界, 回想起那逝去的日子,泪水便一点一滴地流下来。他落寞失神地走向野葱岭的窝棚 里,待在铺满树叶子的窝棚里,望着棚顶漏进的几许星光痴痴怔怔。 朱长青手下人,耐不住夜晚这山里的冷寂,便在谷底点了一堆堆火。火“哔哔 剥剥”地燃着,众人便围了一堆,杀鸡烤肉地大嚼。间或在一两个窝棚里传来女人 的嘶喊声,那是白天下山的人从屯子里弄回来的良家妇女,众人便排着号挨个享用。 女人的喊声哑了,变换成了要死不活的呻吟,最后竟无了声息。火堆旁猜拳行令声, 却一浪高过一浪。那声音一阵阵传来,郑清明听了心烦,便走出窝棚,寻了一个高 处蹲下来,静静地去寻了远方眺望。夜晚的山里,四处朦胧不清,山的影子依稀地 在远近伫着。柳金娜摸索着来到他身边,蹲下陪着他向远方静望。谢聋子不知什么 时候也走过来,三个人如同走进梦里。 朱长青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也蹲在郑清明面前,嘴里叼着烟袋,烟叶在烟袋锅 子里明明灭灭地闪着。 “兄弟咋闷着,想家了”朱长青满嘴酒气说,“山里的日子难熬,不乐呵乐 呵咋行?” “惯哩,啥乐不乐的。”郑清明瞅着朱长青眼前一明一灭的烟袋锅子说。 朱长青就望眼蹲在郑清明身后的柳金娜,眼睛便很有神采地在暗处眨眨说: “大妹子,过这日子不怕遭罪?” “怕啥,这日子不也是人过的。”柳金娜抢白道。 朱长青就“嘿嘿”笑两声,拍一拍郑清明的肩道:“兄弟你好福气,找了这么 个好媳妇。” 朱长青站起身时,狠狠地看了眼柳金娜,深一脚浅一脚趟着雪走了。 谢聋子就突然说:“我看他不是啥好货。” 两个人惊怔地去望谢聋子,谢聋子已经立起身,气哼哼地往窝棚里走去了。 夜里的时候,火堆熄了,喊叫声也弱了下去,郑清明对柳金娜说:“歇去吧。” 两个便也向窝棚走去。 两个相拥着,躺在树叶子上就睡着了。郑清明刚刚睡去,便又听见了红狐的叫 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很真切,他一惊,醒了。起风了,先是丝丝缕缕,最后就刮 得满山呜咽了。模糊中他看见柳金娜钻在自己的怀里,他便抱紧她,用身体温暖着 柳金娜,他想起了大金沟那间温暖的木格愣,还有红狐的啼呜声。他不知,此时是 睡着,还是醒着了。 他又一次外出狩猎回来时,看见摆放在雪地上的那几具尸体。众人没有了平时 嬉闹叫骂的气氛,都呆定地瞅着那几具尸首,满脸的沮丧。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一 步步向众人走去,他一直走到朱长青身边,朱长青黑着脸,“吧嗒吧嗒”拼命地啄 着烟杆。朱长青看见了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平淡地道:“日本人来了,怕这 野葱岭也待不长咧。” 郑清明一时没有醒悟过来,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日本人。眼前躺在雪地上几 个人的尸体已是冰冷了,那几个人身上中了数弹,血已经凝了,他们都一律惊愕地 睁大了双眼,茫然地望着天空,似乎对自己的死很不理解。 众人一律都沉着脸和尸体对望着,恍似那死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日本人断了咱们后路咧。”朱长青又装了一袋烟,似乎冲着众人说,也似乎 说给自己。 那一刹那,郑清明似乎又听见红狐的啼声,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昏沉沉地向 自己的窝棚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