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大恩人 一辆卡车驶到半仙药铺前停下了。 白半仙自从日本人封了他的药铺,他便躺在屋里架了药锅天天熬药,没有人知 道他熬的是什么药,他的面前摆着许多药,没有人见过那是一种什么药,有的似牛 粪干瘪地蜷在那里,有的又像压扁的虫子,还有的如千年树皮……他不时地,这撮 药里抓几块那个药堆里又抓几块……最后,他把这些药又一起扔到药锅里,药锅里 散发着一种说臭不臭说甜不甜说苦不苦很怪的气味,药气散在他的脸上,他就蹲坐 在药气中,入神入定,有时好半晌他也不动,白半仙不再给人看病,更不给人抓药 了。有时,求药的人在门外敲疼手掌,喊破了嗓子,他装着没听见,就那么入神入 定地坐着。 斜眼少佐和潘翻译官来到半仙药铺时,半仙仍在熬药,两人走到他面前时,他 连眼皮也没动一动,仍那么入神入定地看着药锅里翻滚的药。 斜眼少佐叽里哇啦地就说,说一气儿看一眼潘翻译官,潘翻译官就用南方普通 话翻译:“太君知道你是神医,前来请你到太君兵营,为太君效劳……太君还说, 太君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能为太君完成任务。太君什么都答应……” 潘翻译官说完,白半仙眼睛终于动了动。他抬眼看了看眼前站着的两个人,但 只一眼,白半仙又如以前那个坐姿,那个神态了。 斜眼少佐又叽里哇啦了几句,这次潘翻译官没有及时地翻译,而是耐心地蹲下 身,看着白半仙的脸,半晌他才说;“你不去,太君要杀了你。” 半仙这次认真地看了一眼潘翻译官,嘴里轻轻说一声:“人活着就是死了,死 了就是活着。” 潘翻译官听了半仙的话,脸白了一些。 斜眼少佐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又咕噜几声什么。潘翻译官又说:“你不 去,太君不仅杀你,还要烧了这个药铺。” “噗”的一声,半仙一口气吹熄了熬药的火,药在锅里“咕嘟”几声,终于熄 了。半仙把药汤盛在一个空碗里,端起碗一口气把药喝光,摔了碗。半仙这才站起 身,小心地把大小门都落了锁,这才随斜眼少佐和潘翻译官往出走。斜眼少佐显得 很兴奋,用手拍了拍半仙的肩,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大大的良民,很好。” 半仙坐上了卡车,卡车一阵风似的向大金沟驶去。 大金沟的后山上,搭了一溜绿色的军用帐篷,帐篷周围,有士兵站岗,这就是 日本兵营的医院。 几日前,云南前线指挥部来电,日军在中缅前线,遭到了中国军队的袭击,几 百人得了狂犬病。他们用常见的办法治疗不见效,速让后方医院研究这种病例,以 尽快治愈前方得了狂犬病的将士,并用专机,把得到的狂犬菌苗运送到了哈尔滨。 这批狂犬菌苗很快又运送到了大金沟。 白半仙来到日军兵营医院的时候,他看见了躺在帐篷里的中国人,他们一律被 捆绑了手脚,又一律裸着肩头,白半仙进去的时候,正有医生拿着针往裸露着的肩 头上注射。那些被捆绑着的中国人,脸上流露出惊骇之色。他们是认得半仙的,他 们一见到半仙就一齐喊:“半仙救救我们吧,我们没病,我们不扎针。我们要回家。” 针扎在他们的身上,片刻过后,这些人面孔皆呈赤红,最后连眼珠也红了。 斜眼少佐一挥手,就过来几个日本兵,先把这些人的手松开了。猛然间,不知 是谁先哭叫一声,接着就一起哭叫起来,他们用手抓挠自己的胸膛,棉衣被抓破了, 胸膛被抓破了,抓破的胸膛前,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又臭又腥的黄水,过后,他们 个个喉头哽咽,喊不成声。 后来,他们又被松开了捆绑着的双脚,站立不起来,双腿无力地在地上蹬踏着, 只一会儿工夫,双腿就肿胀得似要爆裂……十几个人滚爬在地上,相互啃咬着,喉 咙里发出唔唔噜噜的响声。他们也像狗一样,厮咬住对方不放,直到把那块肉咬下 来,黄水拌着血水流下来,顿时臭气满天。 潘翻译官跑出帐篷,蹲在雪地上干呕着,他脸色煞白,浑身不停地乱抖。斜眼 少佐用手捂着鼻子,指着地下这些人冲半仙道:“你的治。” 半仙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些人,他似乎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要对他们这样。 直到这些人病情发作,他们一个个痛不欲生的样子,半仙的胡子眉毛便一起开始抖 动。 那十几个厮咬在一起的中国人,终于没了力气,或躲或卧地伏在那里,焦急地 望着他,他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却用手指着自己,半仙明白,他们在求他,让他 救救他们。 卡车很快把半仙又送回到药铺。半仙关上门开始熬药,这次他的药熬得很急, 有几次往药锅里对水都洒了出来。最后他把熬好的药递给一直等在一旁的斜眼少佐。 斜眼少佐笑了笑,便坐上卡车走了。 斜眼少佐把药让士兵们给这些中国人喂了下去,他一直站在一旁看。这些人先 是停止了挣扎痉挛,似乎睡着了,先是脚上的肿消失了,后来全身的肿也随之消失 了。他们几乎一起睁开了眼睛,趔趄着爬起来,走到门口站在雪地上尿了一泡又长 又臭的尿。他们似乎明白,这是半仙救了他们。他们几乎同时冲着白半仙药铺的方 向跪下去,嘴里喊着:“半仙大恩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