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父亲在老虎屯被狗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在小腿肚子上,父亲一声没吭。父亲清 晰地听见狗的牙齿咬透陈年棉絮,又咬断肌肉纤维的断裂声。父亲转过身,举起了 手里那大半个铁碗,铁碗里装着讨来的半碗黄灿灿的玉米,铁碗和玉米一起砸在狗 头上,那只瘦狗哼了一声,从父亲的腿上拔出牙齿,冲父亲龇了龇牙,退后几步蹲 在雪地上,仇恨地瞅着父亲瘦小的身躯。 父亲摔了讨饭碗,站在老虎屯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世界心里空落得无依无靠, 此时父亲很冷也很饿。一大早他就跑出来讨饭了,只讨到了半碗玉米,此时那半碗 玉米正黄灿灿地撒在雪地里。一股白毛风兜头刮来,父亲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觉得 腿肚子尖利地疼了一下。他此时非常想家。回到家里虽然也饿,但家里却能抵挡风 寒,想到这,他一步步向雪地里走去。父亲趔趄着身子,那只被狗咬伤的腿不时地 发出钻心的疼痛,父亲咬着干裂的下唇,一步步朝家里走去。 离老虎屯十几里外的一个三面环山的山沟里,矗着两间木格楞,孤零零地立在 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山坡上生着稀疏的柞木,柞木的树叶早已落光了,又被一层 厚厚的大雪覆盖住,雪地里只露出青黑的柞树枝丫,情冷地在风中呜咽着。父亲 远远地就看见了爷爷,爷爷独自一人蹲在木格楞后面山坡上,一口口地吸烟,眼睛 呆痴地望着远方。父亲一看到爷爷心里就紧了一下,沉了沉。奶奶昨天又走了,扔 下爷爷和父亲。父亲一大早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爷爷正蹲在外间的炕前一口口地吸 烟,屋里烟雾弥漫,爷爷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几岁,他红肿着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的 一个什么地方,仿佛爷爷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父亲被烟呛得咳了半晌,抓过腿下的衣服穿上,他知道,爷爷一会儿就要去寻 找奶奶。奶奶每次走,爷爷总是这样,在父亲的记忆里奶奶很少和爷爷说话。倒是 经常听到爷爷喋喋不休地和奶奶说话。奶奶不理爷爷,奶奶经常出走,爷爷便去找, 也许一天,或许两天,爷爷总会找回奶奶。有时爷爷找不到奶奶,奶奶自己也回来, 奶奶一回来就搂住父亲哭。爷爷这时就蹲在炕下,喜形于色,瞅着奶奶的脸,瓷了 眼珠。奶奶经常出走,影响了爷爷的情绪,爷爷的心里一直装着奶奶,忘记了过日 子,忘记了父亲。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便靠讨饭过日子。 父亲看到爷爷蹲在山坡的雪地上愁眉不展,父亲就知道,此时奶奶一定还没有 回来。父亲拐着腿,走进屋里时,看到屋里的一切和他早晨走时一模一样,心里就 更加空漠了一些。炕上一床被子还没有卷起,一对红布枕头散乱地扔在炕角。 父亲在屋里转了一圈,他想哭,他重新走到外间时,看到敞开的铁锅里冷冰冰 的没有一丝热气,他又抬眼看到灶台上木盆里还有一把高粱米,父亲咽口唾沫,他 不忍心去看那一点点高粱米,他知道,奶奶回来时一定很饿,应该留给奶奶吃。父 亲坐在门坎儿上,他很累也很无力,狗咬伤的腿发木发胀,父亲倚着门根儿毫无目 的地张望着远方。这时,天地间很静。时近中午,太阳有气无力地照在雪地上,雪 野里发出一片惨白的光,刺得父亲眯起了眼睛,父亲想睡一觉,可肚子里咕咕地叫 着,怎么也不能让他安定下来,父亲又咽一口唾沫。 这时在父亲散淡的视线里,他看到一个人一点点地向这里走近,起初那一瞬, 父亲以为是奶奶,当那人又走近了一些,他才看清那人不是奶奶,而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穿了一件不知是什么皮的袄,毛在风中的吹拂下,不时地摆动着,父亲没有 注意这些,他被来人腰间那点红吸引住了。那是一块飘动的红绸布,红绸布在那人 的腰间飘来荡去,父亲的眼皮就跳了一跳。那人喘着气,呼出的哈气顷刻变成了雾 在眼前飘,父亲能听到那人踩在雪地上的“嘎嘎吱吱”的声音了。父亲仍然盯着来 人腰间那块红绸布,那块红绸布在父亲的眼里太有色彩了。 来人更近了,父亲能看清来人的眉眼了。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生着 挺硬的胡须,父亲只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盯在了那人的腰间,他看到了有一把枪, 插在来人的腰间。父亲突然地想撒尿,父亲认识枪,.他在老虎屯的赵家见到过挂 在墙上的枪,那把枪把儿上也系了一块红绸布,红绸布很鲜艳,衬托得枪很旧。赵 家有枪,赵家就有很多吃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父亲讨饭时经常路过赵家,他看 到赵家的老小经常吃白米饭和猪肉,还有墙上那把枪。 父亲看到来人腰间那把枪心里就跳了一下,来人临进门时,停了一下脚,他朝 山坡上的爷爷看了一眼,只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瞅了一眼父亲,父亲仍盯着那枪。 “小孩儿,有吃的么? ”那人说。 父亲激灵一下醒过来,他慌忙从那人的腰间移开目光,瞅着那人张开的嘴,他 看见了一排坚硬的牙齿,那牙齿在寒冷中闪着光,父亲又哆嗦了一下,那人笑了笑, 伸出手在皮衣怀里掏了半晌,掏出一小块银子,递给父亲。父亲没去接那块银子, 那人又笑一笑,把那块银子放到窗台上。那人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好似叹了一口气。 父亲的心里别别地跳着,他立起身,被狗咬伤的腿一阵利痛,他差点跌倒,那人扶 了父亲一下,父亲的身子歪在那人的腰上,父亲的肩膀被那人腰间的枪硌了一下。 父亲慌慌地往锅下面架柴禾,火很快燃着了。父亲端过那个木盆,往那里盛了些水, 最后盆里那半碗高梁米连同水一起倒在锅里。那人似乎很疲惫了,一进屋就坐在门 坎上,刚才父亲坐过的地方,望着父亲手忙脚乱地做着这一切。 父亲用劲地往锅底里塞着柴禾,锅里发出吱吱的水响,父亲想到了奶奶,奶奶 的米被放到了锅里,就要被这个人吃了,他用眼角瞥了一下窗台上的银子,父亲就 想,这人一定很有钱,有枪的人都有钱,这人一定是饿坏了才来吃高粱米。父亲又 看见了那人腰间的枪,那人坐了一会儿,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父亲看到那人的 样子,想笑。 很快,锅开了。那人醒了。一股米香从锅里溢出来,父亲又咽了一下口水,那 人迫不急待地掀开锅,用放在一旁的铁碗舀了半碗粥,稀溜稀溜地喝了起来,父亲 又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那人很快喝完了那半碗,立起身,又从锅里舀了一下,此时锅里只剩下一点米 汤了。那人抬头看一眼父亲,笑了笑,又埋头,稀溜稀溜地喝了起来,父亲想:他 比我还饿。 那人喝完了粥,并没马上走,转身走进了里屋,一头倒在炕上,他倒下去时, 拾过了一只红枕头放在脑下,那人舒服地哼了一声。父亲看到那人躺下了,拿过那 人用过的碗,伸手在锅里把剩下的那点米汤一点点地抹进碗里,连同碗底被父亲飞 快地舔干净。父亲干完这些,他听见那人的鼾声,父亲立在里间的门框上,看到了 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 父亲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枪,他知道枪能打死人,父亲向前挪了一下脚,离那 枪更近了一些。那支枪随着那人的呼吸在肚子上一起一伏。父亲想,只要伸出手就 能抓住那支枪,抓住那支枪枪就是自己的了。此时父亲又想撒尿,眼前又闪过赵家 墙上挂着的枪,还有那白米饭和猪肉。想到这儿,父亲又咽了口唾沫,就在这时父 亲伸出了手,心已经停止了跳动,父亲抓过了那支枪,枪口冲向了那人,那人一翻 身坐了起来。“吧嗒”,父亲手里的枪摔在炕上,那人抓起枪,看了看,又插在腰 里,冲父亲笑了笑,父亲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那人利爽地跳下炕,站起身,拍了 拍父亲的头。 “小孩儿,谢谢你。”那人临出门时说。 那人说完这话跨出门坎,就在这时,父亲说:“我跟你走。” 那人停下了,转过头,吃惊地盯着父亲。 父亲又说:“我要吃饭。” 那人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半晌,转过身子朝爷爷坐的地方看了一眼,迈动双 脚走了。 父亲拐着腿随在那人身后。 爷爷仍坐在那儿,似乎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切,两眼仍望着远方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