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九六七年十月,秋天过早地降临了。那几天在我印象里是最灰暗无光的日子。 枝叶和纸片一起在秋风中飘舞,人群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 我家住在军区家属院一座二层小楼里,楼下是车库,还有几个房间,里面住着 司机和杜阿姨,我是杜阿姨带大的。白天父母一上班,家里就剩下我和杜阿姨,杜 阿姨有着让我听不懂的口音,杜阿姨经常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十月的那几天,父亲突然不上班了,闲在家里楼上楼下咚咚地走,不时地抓起 电话。父亲气冲冲地抓起电话,却小心翼翼地讲话,满脸堆着笑。每逢这时,杜阿 姨就牵着我的手从二楼来到楼下她的房间里,杜阿姨把我抱在怀里,望着窗外晦暗 的天空,天空中有两片枯树叶在风中飘舞。我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从大人 们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不幸。 我自小就是个忧郁的孩子,平时很少说话,姐姐那时已经上学了,早出晚归的。 姐姐在家时,我和姐姐有许多话要说,每次姐姐放学回来,姐姐总要拿出一本本书, 摆在桌子上,然后翻开书告诉我今天学了什么。那时课本上有很多图画,图画里有 北京的天安门,有工厂冒烟的烟囱……我很爱看姐姐的书。姐姐要写作业了,便把 不用的书塞到我怀里,让我坐在椅子上看,她便埋头写字。姐姐媛朝是我的朋友。 从我记事起,很少能见到父亲的身影,他早出晚归的。每天夜深才回家,早晨我还 没醒父亲又出门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只是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和院里那些穿军 装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父亲站在一群穿军装的人群中,我一定认不出哪个 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一下子闲在家里了,我觉得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人,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 我感到恐慌。 杜阿姨抱着我望窗外的时候,我感到有两滴凉凉的东西落到了我的脸上,我抬 起头,望见杜阿姨哭了。杜阿姨的脸上正有两滴泪水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流出来, 杜阿姨的脸上已有了些细碎的纹路了,那眼泪就穿过那些纹路很曲折地落下来。在 我的印象里,杜阿姨这是第二次哭。 我发现第一次杜阿姨哭,是在刘叔叔看仓库的小房里。杜阿姨带我到刘叔叔这 里来玩,便把我放在院里,院子里有很多汽车轮胎,那是用旧的轮胎,大部分很整 齐地码在院子里,还有几只散放在院子里,我就玩那些轮胎。我玩够玩累了,便走 进刘叔叔的小房子里找杜阿姨,我就看见刘叔叔用劲地抱着杜阿姨,杜阿姨的脸贴 在刘叔叔的脸上,刘叔叔背对着我,那时我看见杜阿姨的眼里也正有两滴泪水滚落 下来。那时杜阿姨闭着眼睛,浑身颤抖不止,我好像听到了杜阿姨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呆立在那里好半晌,杜阿姨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她慌乱地推开刘叔叔,一下子 抹去脸上的泪,弯腰抱起我,临出门时,回过头冲刘叔叔说了句:“我回去了,你 想开些。”那是我见到杜阿姨第一次哭。 杜阿姨发现了我正在恐惧地望着她,她没有急于去擦眼泪,而是叹了一口气, 叨咕一声:“唉,都是苦命人啦!”我不明白杜阿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这样没精打采的日子又持续了几天,终于有一天,妈妈也不上班了,姐姐也不 上学了。家里还来了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大家坐在一起的时候,曾说到过武斗和爷 爷,我不知道, 眼前的一切和武斗和爷爷有什么关系。更多的时候一家人便都不说话,愣愣地 相互瞅着。到我们家来的这些人中,有一个和母亲长得有些相像的女人,我见到那 女人第一天时,母亲就抱着我让我叫她大姨,我就怯怯地叫了,大姨就把我抱在怀 里,叹口很长很长的气。 此时母亲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大姨也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望一眼母 亲,母亲的眼圈红了。我再望大姨,大姨的眼圈也红了。不一会儿,屋里所有女人 的眼圈都红了。这时我抬头惘然回顾,看到了父亲,父亲苍白着脸,把头仰靠在椅 子背上。这时我突然发现,父亲那身发白的军装上没有了领章和帽徽,在有领章和 帽徽的地方,留下了三块深色,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这时姐姐嫒朝牵着我的手,来到了她的房间里,那一年姐姐上三年级,在我的 眼里,姐姐已经是个大人了。姐姐关上门,用眼睛盯着我半晌说:“小弟,姐姐走, 你想不? ” “想。”我说。 这时我看见姐姐的眼圈也红了,她一把抱住我,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 后放开我又那么定定地瞅着我,最后.说: “姐姐要走了。” “去哪儿? ”我不知道姐姐还要出门,在我的印象里,姐姐从来也没有离开家。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走,你跟大姨走。”姐姐说。 “我不和大姨走,和你走。”我执拗地说。 姐姐大人似地叹口气,便哭了,哭得嘤嘤的,半晌,姐姐媛朝止住了哭,抱 着我的头带着哭音说: “爸爸犯错误了,爸爸妈妈和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小,让你跟大姨走。” 我不知道什么是犯错误,也不知道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但我却坚定地说: “不。” 接下来那几天,家里一切都乱了。先是翻箱倒柜,再后来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 打成包裹,拉到车站先托运走了。 临分别前的夜里,一家人都坐在了客厅里。父亲、母亲、姐姐和大姨,还有杜 阿姨抱着我。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我看见父亲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妈妈和大 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躺在杜阿姨的怀里,眼皮很沉,姐姐嫒朝拉着我的手 坐在杜阿姨身旁。这时我看见大姨的目光一会儿望一眼姐,一会儿望一眼我,大姨 终于说: “媛朝懂事了。” 这时我感到手背上热热潮潮的,我扭过头,看见姐姐正亲我的手背,姐姐的两 眼里含着眼泪。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思念远方姐姐的时候,怎么也忘不掉眼前 这一幕,在我的记忆里,姐姐的形象定格了。可惜,当时我还没有真切地意识到, 这样一别就是十几年。 后来我朦朦胧胧地在杜阿姨怀里睡着了,模糊中我觉得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夜 里我几次在梦里醒来,都看见一屋子人仍那么坐着,灯光不明不暗地照着,姐姐嫒 朝一直抓着我的手歪靠在母亲的身上也睡着了,姐姐睡着的时候眼角上还挂着泪, 梦中她仍在抽抽噎噎的。这时我就想起了姐姐白天对我说的话,我知道,姐姐和妈 妈爸爸一道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想到这,鼻子一酸,泪水就流了出来,我抽 抽噎噎的,不知不觉又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去了火车站。这回是大姨抱着我,母亲领着姐姐, 爸爸和杜阿姨的手里都提着东西。 后来,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上了一列火车,姐姐临出门时,又把我叫到了她的 房间里,姐姐的房间此时已经很乱了,只有一张光板床立在房间里,姐姐打开她的 书包,从里面拿出她学习的课本递给我说: “弟,你喜欢的书,姐送你了。” 我接过姐姐给我的书,我知道那书里有我喜欢的天安门彩色图画。我抱着姐姐 给我的书。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保存着姐姐给我的当时编印的小学三年级课本。 每当我思念姐姐的时候,我都要拿出姐姐送给我印有天安门图画的书一遍遍地看,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读过很多书,但从没有读姐姐送给我的那本书那么亲切。 列车“咣”的一声开动了,这时我听见姐姐嫒朝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小弟 ——”母亲泪如雨下,她从车窗里伸出手似乎要把我抱住地那么张了一下,终于哽 咽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钟山——”这时我看见父亲没有朝这里看,他在望着列 车那一面窗。我终于觉得一家人真的远离我去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大姨 抱着我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这时姐姐和妈妈仍在喊着我:“小弟——”“钟山— —”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次和母亲一别竟是永别。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张含泪 苍白的面孔。我哭着喊着,列车无情地远去了,只留下岔路口亮起的红色信号灯。 送走妈妈姐姐和爸爸,大姨抱着我上了另一列火车,我仍哭着喊着,大姨就说 :“钟山,别哭,咱们坐车追姐姐去。”我信了,我停止了哭闹。 送我和大姨时只有杜阿姨,杜阿姨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挺着一个臃肿的腰 身,车上车下地递东西找座位,车要开时,杜阿姨下车了。杜阿姨望着我时,眼里 含着泪,杜阿姨说:“苦命的一家哇。” 我说:“咱们一起找妈妈去。” 杜阿姨说:“姨不去了,姨看家。” 列车启动了,杜阿姨臃肿的腰身渐渐地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了,我看见杜阿姨在 用衣角擦眼泪。 后来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使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变故,都缘于那次武斗。 那是一次震惊全国的武斗,造反派是红卫司令部,保皇派是红星司令部。两个 司令部刚开始辩论,后来就武斗上了。 打了三天三夜不可开交,死了很多人,血流满了路面,那是一场巷战。后来部 队出动了,指挥这次镇压武斗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调了两个团的兵力,起初是想阻 止这次武斗,当部队开到交战双方中间时,双方都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便一起冲部 队开火了。一时间,部队两面受敌,部队战士没有接到开枪的命令不敢还击,成片 成片地被打死。在望远镜里看到眼前景象的父亲野性爆发,他冲身旁的一个参谋说 :“开火。”部队便开火了,两个团的兵力,又是正规军,不到一个小时,便把两 方面的组织打得七零八落。就在那次武斗中,红卫派的一个成员是当时中央首长的 儿子,也被流弹击中,后来这事闹到了中央,中央为了防止更大的部队骚乱,便停 了父亲的职,发配到新疆石河子一个农场改造,后来父亲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罪名。 其实,后来父亲有很多次机会从新疆回来,当调查历史时,因为我爷爷有那段 不清不白的历史一次次搁浅了。从那时起,我父亲便恨我爷爷,恨我爷爷不清不白 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