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十三岁的父亲,盯着那人腰间的那块红绸布,一拐一拐地随着那人走去。走到 山脚下,父亲回了一次头,他模糊地看见爷爷仍坐在山坡上,他看不清爷爷的目光。 父亲用劲地又咽了一口唾沫,一股高粱粥余香在他嘴里飘绕。 这回,他再次转回头的时候,满眼里只剩下那块火红的红绸子了。 走了一段,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父亲,父亲也停下脚步望着他。那人说 :“你不怕打仗? ”父亲盯着那人腰间的枪,又咽口唾液,这次他觉得嘴里有些苦。 父亲茫然地摇一摇头,那人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扶住父亲的肩头,用劲地捏了一 下,父亲咧咧嘴,那人说:“走吧。”父亲就随着那人一拐一拐地走了。 那人是东北自治联军的肖大队长。那一年,东北抗联被日本人打垮了,后来又 整编了一支抗日的队伍,取名叫自治联军。 肖大队长的母亲死了,他回家去奔丧,回来的路上,他又困又累,遇上了父亲, 父亲随着他参加了自治联军。 那时父亲坚信,有一支枪就会有白米饭和猪肉吃。 肖大队长把父亲带回驻扎在山里的自治联军营地,营地是自治联军临时搭起的 棚子,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棚子里睡,那棚子长长的有一溜。父亲随肖大队长来到自 治联军营地,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得到一把枪,而是得到了一条皮带,肖大队长让他 扎上,他就扎上了。扎上皮带的父亲就是自治联军的战士了。父亲没有像那么多人 挤在棚子里睡,他和肖大队长、教导员睡在一个棚子里。肖大队长和教导员向每个 小队发通知,就让父亲一个棚子接一个棚子去通知。父亲成了大队部的勤务兵。 父亲没有得到枪,赤着手一趟趟地在山岭间奔跑着送通知,他那被狗咬伤的腿, 让肖大队长找到卫生员上了些药很快就好了。没有枪的父亲没能吃上白米饭;更没 吃上猪肉,父亲就很遗憾,他发现那些有枪的人也没能吃上白米饭,但他仍坚信, 只要有一支枪,白米饭迟早会吃上的。 肖大队长有时带着一群自治联军在雪岭上操练,人们趴在雪地上,怀里都端着 枪。父亲就站在一旁看。一天他忍不住趴在肖大队长身边,瞅着肖大队长长满胡子 的脸说:“我要有支枪。”第一遍他说的声音很小,不知是不是肖大队长没听见, 肖大队长没反应,举着手里的枪瞄山坡上一棵有鸟巢的树。父亲又大声地说了一遍 :“我想有支枪。”这次肖大队长回过了头,站起身,父亲也站起身。肖大队长喊 过一个正趴在雪地上练习射击的战士,让那战士把一支三八枪递到父亲的手里,父 亲抱了一下,没抱住,枪掉在了雪地上。肖大队长笑了,那个战士也笑了。肖大队 长走上前,拾起那枪,往父亲腰边一戳,枪筒高出父亲半头,肖大队长拍一拍父亲 瘦弱的肩头说:“你还小呢。” 父亲没能要到枪。但他仍坚信自己要有一支枪。 肖大队长三天两头要擦他那把驳壳枪,刚开始肖大队长自己擦,每次擦枪时, 父亲就站在一旁看肖大队长把枪拆得七零八落,然后仔细擦好后,又重新装上。每 次擦枪时,肖大队长都说:“枪不擦,打不准。”几次以后,肖大队长每次摘下枪 后,父亲就接过枪,很熟练地拆开,又装上,肖大队长就拍一拍父亲的肩头。 山下十几里外有一个大屯镇,那里住着日本兵。大屯镇有个伪镇长,姓刘,外 号叫刘大肚子。刘大肚子给日本人干,也给自治联军干。山下大屯镇日军有什么情 报都是刘大肚子提供。自治联军有什么指示也通过人送给刘大肚子。 父亲来后,和伪镇长刘大肚子联系的任务就落到父亲的身上,人们考虑到他是 个孩子,没有人会注意他。 那一次,肖大队长派父亲给刘大肚子去送一封信,信藏在父亲的鞋里。 父亲来到镇政府时,看到一队日本人从镇政府里走出来。父亲的喉咙就紧了紧, 他看见日本人身上都背着枪,日本兵还唱着歌,他听不懂那歌。他在镇政府门口张 望几次之后,就壮起胆子往里走,没走几步,便被一个很瘦的当差的叫住,当差的 骂:“妈的个×,不看是啥地方,找死?!”父亲望那当差的一眼说:“我找刘镇长, 我是他堂侄。”这些话都是肖大队长教过的。那人听说是找刘镇长的,便把父亲领 到一间屋子里,一个大肚子五十来岁的男人坐在屋子里吸水烟,他瞄了一眼进来的 父亲,父亲就说:“肖堂弟让我来找你。”刘大肚子一听马上放下水烟枪,挥挥手 把当差的打发走了。 父亲完成了任务,刘大肚子没让父亲马上走,让当差的领父亲去伙房吃饭。父 亲那天终于吃上了白米饭,菜是猪肉炖粉条子。父亲第一次吃到白米饭,那一天他 吃了很多,吃得他再也吃不下时,他放下了碗。当差的陪了他一会儿,便走了,伙 房里剩下几个厨子在忙着给日本人做饭,没有人注意他。 父亲吃完饭,兴致未尽,他真不愿意离开这里,不是留恋伪政府,而是留恋那 白米饭,父亲看天色尚早,他想过一会儿,再吃一次白米饭再走,但他又不能呆在 伙房里,也不能去刘大肚子那里,他想去找个地方歇一歇。他窜过伙房来到了后院, 后院有一排房子很清静,他看见一间房门半掩着,他顺门缝里看过去,里面没有人, 有一张宽大的床,床上花被子叠得很整齐,还有一张八仙桌。父亲就走进去,吃完 饭的父亲,因为吃得过饱,浑身的血液都去消化胃肠里的食物了,走了十几里山路, 此时父亲又困又累,他又不敢躺到床上去睡,想了想钻到床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床,床下也很干爽,床上的花床单正好挡住他,他只想躺一会儿,没想到却睡着了。 父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他被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吵醒。 那女人娇声娇气地说:“太君,你慢一点。”说完划火点燃了八仙桌上的马灯。 父亲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不小心睡了这么长时间,晚上的白米饭没吃上不说, 还被人家关到了屋里。父亲紧张地想着这一切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灯影 里,他从床单缝里看到了一双穿皮鞋的脚就站在他头顶,他的目光越过那双皮鞋, 看到了一双穿绣花鞋的脚正款款地向床前走来。父亲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双穿绣花 鞋的脚停在床边不动了。他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太君,时间不早了,我 们睡吧。”女人说完,他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嬉笑声,两人缠在了一起,然后床地 动山摇地响了一声,少顷又听到那个女人妖里妖气的尖叫声:“哟,太君,你的枪 磕疼了我,你睡觉还背枪么? ” 枪的字眼,很快地占据了父亲的脑际。他又想到了白米饭,刘大肚子家里有枪 就有白米饭吃,还有猪肉炖粉条子。这时父亲忘记了害怕,他大胆地掀开床单一角, 看到了一个醉醺醺的日本军人,嘴里流着唾液,满嘴是笑地躺在床上,一个打扮得 妖里妖气的年轻女人正在帮这个日本人脱衣服。父亲终于看到了那把枪,枪在父亲 的头上,心里格格地猛跳着。他又想到了插在肖大队长腰间系着红绸子的枪。那一 次他勇敢地拔出了肖大队长的枪,可惜肖大队长醒了过来,就是不醒他也不会开枪。 他胡思乱想时,一双女人的光腿从床上走了下来,吹熄了灯。女人又走回到床 边,女人嬉笑了一声,床“吱呀”一声,他听见那个日本人说:“哟西,哟西。” 接下来,父亲头上的床板似乎随时都要塌下来,震天动地地胡乱地响了一气, 日本人哟西哟西地说着话,和女人夸张的大叫声,这一切父亲都没留下一点印象, 他脑子里装的全都是枪。头顶上的床在震颤的时候,父亲感觉到悬在头顶上枪套的 皮带不停地晃荡。过了好久,床不动了,只剩下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 儿,喘息气也平息下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听到了鼾声,此时父亲决定开 始下手了。他有了上次夺肖大队长枪的经验,这次就熟练的多了,他先小心地从床 下爬出来,伸出手抓住了枪套上的皮带,一用劲,枪就到了手上,也就在这时,那 个日本人突然醒了,他咕噜了一声什么,伸出手在床上胡乱地抓了一下,这时似乎 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这时他模糊地看见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抓到枪后,便从 枪套里利索地拿出了枪,并把枪牢牢地握在了手里。 日本人发现了父亲,惊呼一声,赤身裸体地就从床上扑了下来,他像山一样向 父亲压来,当他压住父亲时,父亲手里的枪响了,那声音很闷,就像开一个香槟酒 瓶那么“砰”地响了一声。日本人在父亲身上动了动,便不动了,父亲觉得身上有 一股热热粘粘的东西向自己流过来。父亲在开枪时,听到床上那个女人大叫了一声, 这种叫声和刚才的叫声一点也不一样,女人叫完之后便没有了动静。父亲见没有声 音之后,他用了很大力气翻掉了身上那个赤身裸体的日本人,父亲把枪插在裤腰里, 又用衣襟盖住,便仓惶地跑出了门。 父亲穿过伙房,父亲又闻到了白米饭的香味,父亲没有停留。父亲一直向大门 跑去,父亲看到大门口有一个日本兵荷枪站在那里,那个很瘦的当差的提着个灯笼 正点头哈腰地冲日本人说着什么。 父亲毫不犹豫地走过去,那个日本人想拦,当差的却喊:“小侄子,这么晚 了你干哈去? ”日本人把伸出的枪又缩了回去。两个人呆呆地望着父亲消失在黑夜 里。 “一切缴获要归公。”肖大队长对父亲说。 “枪是我的。”父亲说。 肖大队长看着父亲。 “枪是我的。”父亲不看肖大队长,看手里的枪。 后来父亲知道,他打死的是一个日本小队长。 肖大队长没有收缴父亲得来的那支枪,从此父亲有了属于自己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