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到大姨家的第二年,我上了学。 学校在山梁那一边,每天上学我都要爬过这条山梁。 上学的第一天,是大姨父送我去的,大姨父一条腿跛,上山的时候,大姨父要 背我,我看着他那条腿没让他背,自己走。跛腿的大姨父就在前面领路。大姨给我 买了一个新书包,书包是牛粪黄色儿,书包还绣着几个红字,“为人民服务”,刚 开始我不认识那几个字,是表哥告诉我的。表哥比我长一岁,早上一年学,表哥指 着那几个字说:“这是‘为人民服务’。”我就记住了。那个书包我一直背到上完 小学。表哥非常羡慕我这个新书包。表哥没有书包,他每天上学总是把书夹在胳膊 下面。 大姨父这个人很老实,一天到晚也不见他说一句话,大姨不管说什么,他都说 :“嗯哪。”大姨说:“钟山要去上学了,第一天你去送。”姨父说:“嗯哪。” 大姨说:“学校要问,你就说是咱家的孩子。”大姨父说:“嗯哪。”大姨说:“ 给钟山煮俩鸡蛋带上。”大姨父说:“嗯哪。”在我的印象里,大姨父除会说“嗯 哪”,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过其它什么完整的话。 大姨父的脸很黑,有很多皱纹,皱纹里满是泥灰。大姨父没事的时候,就抽烟。 大姨父在我的印象里烟吸得很凶,吸的是自家地里种的大叶烟,大姨父卷烟用的是 我和表哥用过的作业本纸,作业本上有老师用红笔画出的勾,大姨父吸烟的时候, 我还能从烟上看到我演算的算术题和老师批改作业时留下的那醒目的红勾来。有时 那些红勾就含在大姨父的嘴里,红墨水洇开来,粘在大姨父发紫的嘴唇上。大姨父 舔一舔嘴角,并不费劲地把红墨水咽下去。 大姨父带我走到山梁上时,我就看到了山脚下一溜平地上那排土房子,大姨父 对我说:“那就是学校。”大姨父蹲在山梁上,又卷了一支烟,烟味很辣,风把烟 雾吹到我的脸上,我大声咳嗽了几声,大姨父慌忙走到顺风处,眯着眼瞅着那一溜 土房,又抬头看了眼东面的日头,站起身在前面一跛一跛地走了。 大姨父把我送到校长面前,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矮个子男人,姓魏。魏校长梳着 分头,坐在一张桌后,望着我说:“你会数数吗? ”这时我看见魏校长牙缝里夹了 一片绿菜叶。我没摇头也没点头,大姨父忙走进来,手里擎着一支刚卷好的烟,往 校长手上送,校长见我不答话就问大姨父:“这孩子是哑巴? 我们可不收哑巴。” 大姨父忙说:“我的孩子怎么会是哑巴呢,他会数数,还会写字哪。”校长说:“ 让他数。”伸手指了指我,魏校长抬手的时候,我看见魏校长的衣袖上沾了一块白 渗渗的米汤。我盯着魏校长的分头就数到一百,还想再数下去,魏校长就说:“行 了。”我看到大姨父长吁口气,冲魏校长笑了笑。 大姨父把我送到一年级的教室里,又从二年级教室里叫出表哥说了两句什么, 看我一眼就走了。 放学的时候,表哥到一年级门口等我,见到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回走。表哥 没穿鞋,光着脚板,表哥的脚上有了一层厚厚的黑皴,表哥迈步的时候,我看见表 哥的脚掌上有了一层硬硬的茧。表哥很少穿鞋,只有在冬天里才穿,鞋是大姨做的, 用穿过的旧衣服剪好,又用面熬出的浆糊糊粘牢,纳出密密的线,又用旧布裁出鞋 帮,鞋帮里又把棉花絮在里面。表哥只在冬天下雪时才开始穿鞋,下雪时天气已经 很冷了,表哥的脚先是被冻得红肿起来,后来就流出了脓水。直到这时,大姨才忙 完了秋收,闲下来开始没日没夜地做鞋。大姨先做出一双让我把单鞋换上棉鞋,然 后才能轮上表哥和表姐。 表哥光着脚板牵着我走在山路上,表哥走到山上问我:“你愿意上学么? ”我 点点头,表哥瞅我一眼说:“我就不愿意上学,上学没意思,还饿。”那时大姨一 家总是吃不饱,雪天的时候总是用玉米面煮莱吃,吃了不少,不一会儿又饿了。表 哥在星期天的时候,经常去偷青,偷青就是去偷地里还没有成熟的玉米和黄豆,抱 到山旮旯里,拾来些干柴烧了吃。在不上学的日子里,表哥每天都常带我去偷青, 所以表哥不愿意上学,上学的日子偷不成青,挨饿。每天上学,大姨总是背着表哥 往我书包里塞两个鸡蛋。我不忍心一个人吃,下课的时候,就抓着两个鸡蛋去找表 哥,表哥看见了鸡蛋,咽了一会儿口水推回我的手说:“妈给你的,你吃,我不吃, 我比你大呢。”表哥这么说时,我肚子咕噜地响了一声,我真的饿了。敲破鸡蛋, 剥了皮就吃。表哥低下头,不看我,看他那一双黑脚。我吃完一个,又去敲第二个 时,表哥抬起头瞅着我手里的鸡蛋说:“妈从来没给我煮过鸡蛋吃。”说完又咽了 一回口水。第二个鸡蛋我咬了一口,便往表哥手里塞,表哥不接,鸡蛋就掉在地上, 一群蚂蚁就爬过来,表哥忙弯下身,拾起来,用嘴去吹粘在鸡蛋上的泥,吹不掉, 他就用袖子去抹。然后又递给我,我不接,表哥就无奈地说:“那我就尝一口。” 说完表哥就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又咬了一口,最后一口把鸡蛋都吞下去了,噎 得表哥细长脖子鼓了鼓。那鸡蛋上还有没擦净的土。 表哥一天放学带我回家,刚下过雨路还很滑,都是泥,我还没等上山就跌了一 个跟头,弄得满身是泥。 表哥看看我,又看看山路,便把他胳膊下夹着的书本塞到我手里说:“你拿好, 我背你。”还没等我同意,表哥就躬在了我面前,用手揽住了我的腿。 表哥很瘦,表哥的骨头硌得我肚子生疼。表哥的脸和脖子都红了,不一会儿有 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表哥大口地喘着气,光着脚板,趔趔趄趄地背我回家。快到 山梁顶时,表哥脚下一滑,身子一软,我和表哥都摔在草丛里,我把表哥的纸笔也 都顺手甩了出去。表哥忙爬起来,先扶起我,我看见表哥的脸上粘了一块泥,我想 笑,表哥就说:“坏了。”说完就去拾草地上散乱的本和书,本和书被草地上粘着 的雨水打湿了,表哥小心地用没有粘到泥水的衣服去擦,擦完了,他小心地把这些 东西夹在腋下,又伸手去在草地里摸,我说:“你找什么? ”表哥说:“铅笔,我 的铅笔没了。”我就跟表哥一起去摸铅笔,找了好久,也没找到,表哥的眼睛就直 了,黑着脸说:“坏了,妈一定得打我。”最后表哥还是回家了,大姨终于发现表 哥弄丢了铅笔,大姨真的把表哥打了一顿,边打边说:“让你长记性,还丢不丢东 西了? ”表哥不出声,只流泪,任凭大姨的扫帚疙瘩落在身上。后来,我哭了,抱 住大姨的手,说那铅笔是我弄丢的。大姨才住了手。表哥那一晚没有吃饭,早早地 睡了,睡梦中他还不停地抽噎。 后来我知道,我和表哥上学用的纸和本,都是用鸡蛋换来的。从那天起,我再 也不要大姨塞给我鸡蛋了。 转天上学时,我晚去了一节课,终于在昨天我和表哥摔倒的地方找到了那小半 截铅笔。我高兴地跑到二年级教室,把那半截铅笔塞到表哥手里。表哥接过铅笔, 看了又看,最后跑出教室,抱住一棵大树放声大哭。 我又一次和表哥偷青去,被看青的农民抓住了。 星期三,只上半天课。放学走到山染上,望着山坳里即将成熟的庄稼地,表哥 说:“你饿不饿? ”我说:“饿。”表哥让我等在山梁上,不一会儿表哥回来了, 手里拿着四穗玉米,我俩跑到一片树木里,点火烤玉米,这时,看青的农民就来了。 庄稼要成熟时,经常有人偷青,看青的人有经验,只要看到什么地方冒烟,就 知道肯定有人偷青烧玉米吃了。 生产队长通知大姨父,罚四十斤玉米,在秋后口粮里扣。 那一夜,表哥没有敢回家,不知他躲在什么地方。 大姨在得到罚四十斤玉米的消息时,脸气得铁青,不停地说:“看他回来,我 不剥他的皮。”表哥一夜也没回来。那一晚,我发现一家人都没有睡着,半夜时, 大姨和大姨父还到外面找了一趟,也没找到表哥。 第二天,我在学校看到了表哥,他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浑身粘着草叶,我问 他,这一夜去哪儿了,他说:“在山里。” 表哥再回家时,大姨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说:“你以后长记性,偷鸡摸狗 的事咱不干。”表哥耷着脑袋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