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父亲一枪结束了一个日本小队长的性命,还缴获了一支手枪,父亲认定那枪是 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他拒绝交公,肖大队长也没有和我父亲认真,于是那枪 归了父亲。但肖大队长还是批评了父亲,批评父亲无组织无纪律擅自杀了一个日本 小队长。父亲在接受肖大队长批评时,他一言不发,望着手里那支手枪,这时在父 亲的意识里,白米饭和猪肉正向他一点点地逼近。 父亲从此参加了操练射击的行列,父亲学会了打枪,而且能在百米之内百发百 中。 父亲参加的第一次战斗,也是自治联军最后的一次大规模战斗。那场战斗在野 葱岭展开。正是春天,野葱岭山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地消融,裸露出的草皮,已隐 约看见有一些嫩绿的芽草在地面正破土而出。 日本人穷凶极恶地对东北自治联军举行了一次春季大扫荡,日本人似乎已经察 觉到自己的日子不会长远了,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向自治联军一支队驻地野葱岭扑 来。 肖大队长带着大队人马,在野葱岭的岔路口负责打阻击。 那一天我父亲很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大规模的战斗,他知道,这些日 本人中就有驻扎在大屯镇的日本人,要是这一仗能把日本人消灭,自治联军就可以 进驻大屯镇,吃白米饭和猪肉,再也不会躲在山旯旮里挨饿受冻了。 我父亲当时的任务是紧随肖大队长左右,及时向队伍传达肖大队长的指示。 肖大队长带着一百多人,埋伏在岔路口的山岭上,他们的身下正化冻的雪水滋 滋地在山坡上流淌。中午时分,太阳已有些暖烘烘的了,远远地我父亲看到一大队 日本人,举着枪扛着旗向野葱岭扑来。我父亲一遍遍察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手枪,我 父亲的手枪里压满了子弹,在羊皮袄的外兜里也装满了沉甸甸的子弹,我父亲对这 些子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我父亲握枪的手不停地颤抖,手心里也有潮潮的汗液 浸出,我父亲看了一眼趴在山坡上的自治联军士兵,那些士兵一动不动,枪举在胸 前,似一尊尊放倒的雕像,他看到这一切,心里平静了一些。日本人已经走到他 们的眼皮底下了;日本人没有想到在他们头顶上还有一百多支枪口正瞄向他们,日 本人整齐地迈着穿皮靴的双腿,唱着叽哩哇啦的军歌。 这时肖大队长挥了一下手里的驳壳枪,喊了一声打,一百多支枪便疯狂地开始 射击了。父亲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日本兵,没有丝毫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 动弹了。父亲兴奋地向山下射击着,他不知道哪个日本人是自己打死的,哪些是别 人打死的,父亲举着枪练习射击似地向山下射击着。父亲已经没有时间瞄准哪一个 日本人了,岔路口已涌满了日本人,他就发疯地向日本人射击,日本人像被一阵风 吹动秋叶般地飘落了。但日本人马上清醒了,四面散开,开始还击。父亲听见日本 人射出的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上掠过。此时父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坐在山坡上等待 奶奶的爷爷,想起了高粱米稀粥。父亲抓过羊皮袄外衣袋里的子弹,向枪膛,他又 把这些子弹射出去。他看到日本人倒下去了,他也看到了身旁自治联军的士兵倒下 去了。十四岁的父亲,在一时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瞬间他明白了一个浅显又真 实的道理,你不打死日本人,日本人就会杀死你。 父亲看到肖大队长躲在一棵树后,探着头正一次次向外射击,父亲看到黑压压 的日本人正一点点地向山上爬来,父亲还看到肖大队长举枪的手有些颤抖,颤抖的 手射出的子弹,一点也打不准。父亲在看肖大队长射击时,一个半跪在山坡上的日 本人正在向肖大队长瞄准,肖大队长一点也不知道。父亲想喊一声,但还没有喊叫 出,他便看见肖大队长一个前扑,口里吐出一股鲜血,父亲不明白肖大队长嘴里吐 出一口血,后脑勺也吐出一口血,便伏在地上不动了,父亲举起枪,把半跪在山坡 上的那个日本人打倒。父亲跑到肖大队长身边,父亲看到肖大队长的脸上没有伤口, 那子弹是从嘴里射入的,在后脑勺钻出来。肖大队长大张着口,嘴里有血汨汨地流 出,肖大队长大睁着跟睛,两眼惘然地望着初春并不蓝的天空。父亲这时意识到, 肖大队长已经死了,他望着肖大队长大睁着的双眼,还有那合不拢的嘴,他又想到 了肖大队长狼吞虎咽高粱米粥的情形,此时父亲心里很平静,他想到了生和死离得 那么近,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父亲又想到白米饭和猪肉,父亲想到这儿从肖大队 长手里拿过那支驳壳枪插在自己的腰间,父亲立起身的时候,他边跑边喊:“肖大 队长死了,肖大队长死了……”他向每一个自治联军战士宣布着这一个消息,父亲 忘记了向日本人射击,他向人们传达着肖大队长死亡的消息,就像传达肖大队长的 口令那样不折不扣。父亲在向前狂跑着、呼喊着,此时他心里仍然很平静。不知什 么时候,不知是谁,照准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父亲哼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在 山坡上,那一脚踢得挺狠,半天他没有爬起来,父亲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踢他一脚。 父亲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自治联军已经开始后撤了,向野葱岭的深处跑去,他忍 着剧痛爬起来,边跑边冲那些人喊:“肖大队长死了。”没有人理他,他不明白, 那些人为什么像没有听到他的话那样没有一丝反应。他回头去望刚才肖大队长阵亡 的那棵树下时,发现肖大队长已经不在了。 大队人马甩掉日本人的追击后,在一片树林子里,他又看到了肖大队长。肖大 队长还像死时那样,大张着嘴,瞪大一双惘然的眼睛,很多人围着肖大队长哭了, 他不明白那些人哭什么,哭肖大队长的死,还是肖大队长的生? 父亲坚信,人死是 有魂的,人死了,魂还活着,那个魂谁也看不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父亲望着肖 大队长大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心想,说不定肖大队长此时已到了大屯镇在吃白米饭 和猪肉呢。父亲便对那些哭着的人感到好笑了。 那场扫荡结束后,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又打了几次小仗,先是解放了大屯 镇,他们进了大屯镇,队伍真的吃上了白米饭和猪肉,白米饭和猪肉都是从日本人 仓库缴获来的。不久,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队伍一时没有什 么事可干了。父亲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显得心里空落无依,他不知道以后去干什 么,在没有想好以后干什么时,父亲回了一次靠山屯,去看我爷爷。 父亲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奶奶,奶奶小凤坐在炕上,望着窗外,两眼 呆痴无神。父亲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看见奶奶的同时也看见了爷爷, 爷爷坐在离奶奶不远不近的地方,满脸温柔地正望着奶奶。奶奶看见了父亲,先是 一惊,立马眼泪就流下来了。奶奶转过身,一直那么泪眼朦胧地望着我的父亲。 爷爷看见父亲的时候,立马黑了脸,他望着我父亲插在腰间的枪说:“你还是 活着? ”父亲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奶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奶奶扑在炕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张惶地立 起身站在奶奶身旁。爷爷冲着父亲说:“别走了。”父亲说:“我要打仗,要吃饭 ! ” 这时爷爷一步步向父亲走来,父亲看见了爷爷眼里的杀气。突然爷爷挥起了右 手,给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父亲没有躲,他的嘴角里流出了一缕鲜血。他冷静 地看着爷爷,这时奶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跪在炕上,挥起她那双纤细的手冲我 爷爷的脸左右开弓,爷爷不动,满脸的柔情,爷爷在奶奶的暴打下,幸福地哼哼着。 我父亲在奶奶响亮的耳光声中离开家,走出家门的父亲,吐掉了嘴里的鲜血。 不久,我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被整编了。十六岁那年,我父亲当上了排长。 不久解放战争就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