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当兵要走的前几天,去看了一次爷爷。爷爷仍然住在靠山屯,房子却不是那 间木格楞了,换成了两间土坯房,房上铺着青色的瓦。 爷爷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爷爷的两只门牙已经脱落了,他瘪着嘴,两眼半睁半 闭地望着正午的太阳,似乎没有看见我的到来,爷爷也许是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 中,我不忍心打扰爷爷,坐在爷爷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爷爷终于慢慢地移动着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最后 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爷爷很吃力的目光从我的脸上一直望到我的脚上。那一天, 我穿着新发的军装,我站起身,走到爷爷的身旁,手扶在爷爷的膝盖上,很兴奋地 对爷爷说:“爷爷,我当兵了!”爷爷也许是耳背,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目光已 经移到很远的地方了。半晌,我看见爷爷的眼角里滚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顺着满 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定定地望着爷爷的眼泪,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爷爷那一年已经七十七岁了,七十七岁的爷爷自己孤单地生活在那两间土瓦结 合的小屋子里。那两间房子是生产队给盖的,自从父亲和爷爷划清了界线,爷爷就 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了。我望着眼前的爷爷,企图从现实中的爷爷身上找到当年 爷爷威风八面的影子。我在心里问着自己,爷爷还是当年一拳打死那个日本浪人, 参加自治联军,用血肉之躯踏遍疯魔谷的爷爷么? 太阳一点点地偏西,我陪着爷爷定定地坐在阳光下,我望着眼前苍老的爷爷, 我想得很多,很远。 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家乡,成为一名军人了,我觉得我应该成为一名军人, 我的血液里不正流淌着父辈的血液么? 我这么想着时,竟有了几分激动和自豪感。 然而我回到现实中来,看到眼前的爷爷怎么也唤醒不起当年爷爷威风凛凛的形象, 难道以前所有的传说,一切都是假的么? 那一晚,我陪着爷爷一起睡。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口透出的一片片青辉洒在屋 子里。 “你今年有十九岁了吧。”爷爷用漏风的嘴说。 “嗯。”我说。 爷爷咳嗽了一阵,爬起来摸摸索索地从枕头下拿起烟口袋卷纸烟,爷爷点燃烟, 烟头一明一灭地闪动着,一股辛辣的气味浓烈在屋子里,袅袅地飘散,爷爷便猛烈 地咳嗽了几声。 我说:“爷爷,把烟戒了吧。” 爷爷半晌说:“抽了一辈子了,戒它干啥。” 爷爷抽完烟,撑起瘦骨凌凌的身子,定定地瞅着我说: “当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你这个懂么? ” 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说:“懂。” 爷爷突然语塞了,他裹起被子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望着望着,泪水慢慢地流 了出来,先是一滴两滴,后来连成了一串,后来爷爷裹着被子冲着东方跪下了,爷 爷苍老的头颅一下下磕在炕上,震得炕皮咚咚直响。 我吃惊地望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