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父亲当排长那一年十六岁,那一年解放战争爆发了。当时我父亲所在的东北 军总司令是林彪,政委彭真,参谋长肖劲光。这是一些我军非常著名的将领。 我父亲不认识这些将领,只是听说过,但是能经常接到这些将军们的指示,父 亲所在的部队经常在这些将军们的指示下转战南北,今天攻打这个城市明天攻打那 个城市,后天又撤到山里休整。 父亲十九岁那年,已经是连长了。父亲的升迁靠的不是非凡的指挥才能,他凭 的是战争打响时那份冷静和不露声色。父亲从小就练就了一付铁石心肠,他不在乎 身旁的死人,他更不在乎他杀死的敌人。 不久,著名的四平阻击战打响了。四平现在归吉林管辖,位于辽宁、吉林交界 处,在东北是仅次于沈阳的又一交通要塞。四平在这之前并不著名,只是一个普普 通通的小镇子。四平因为攻打了四次最后才被我军占领,因此才有了四平这个名字, 也因此而著名。四平有一条英雄街,英雄街上有一座解放四平的纪念碑,那上面刻 着一段英雄的故事。最后一次解放四平的战斗,我父亲所在部队一个姓马的师长在 巷战中阵亡了。 第一次攻打四平时,我父亲杀死了他的警卫员。 四平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楼房,大部分都是一些灰了吧叽的平房,硝烟和灰 尘冲满了整个上空。第一次攻打四平,国民党部队凭借着坚固的水泥碉堡,使我军 前进不得,其实那一次攻打四平充其量算是一次四平外围战,部队攻打了两天,伤 亡惨重,还没有攻进四平半步,那时我军装备很差,子弹奇缺,部队有几门六○炮, 那还是从日本人手里夺来的。有炮没有炮弹,比不上国民党的美式装备,又躲在坚 固的掩体里。那时我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肥肉就是吃不到 嘴里。 我军为了在精神上打败敌人,也是为了鼓舞我军士气,用树棍截成子弹模样, 插在空荡荡的子弹袋里,威武地一遍遍绕着四平兜圈子。城外的老百姓看新鲜,看 这些部队过来过去,最后,认出了转来转去的这些人竟是同一支部队。老百姓们便 不再敢看了,觉得这些共产党的部队无论如何敌不过城里那些国民党的部队,打仗 是真枪真炮凭家伙的,你这么转圈子,能把四平转到手么? 老百姓害怕了,有的躲 到家里不出来,有的干脆连夜举家迁徙,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了。 当时我父亲就带着自己一个连也奉命在城外兜圈子,十九岁的父亲有一个二十 六七岁的警卫员。那个警卫员姓王,生得弯腰驼背,人瘦得出奇,是从国民党那里 解放过来的老兵。父亲看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便让他当了警卫员。 第一次攻打四平终于失败了,城里国民党的部队冲出城里开始反扑了,部队在 一个黎明向东撤去,我父亲那个连接到了命令,在现在的郭家店附近的一个山上打 阻击。那正是黎明时分,我父亲带着。一连人马,趴在潮湿的山上,国民党部队有 一个营的兵力,分三面向山上摸来,父亲这时很冷静,他看着慢慢爬过来的敌人, 心里涌起一阵快意,现在父亲连里有一定数量的子弹,那是后撤部队留下的。父亲 捏一捏手里沉甸甸的枪,这时他甚至吹了一声口哨,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太阳,他 回头便看见那个警卫员,此时那个姓王的家伙,早就扒去了解放军的土黄军装,猫 腰弓背地往山背后跑,他是被眼前的形势吓昏了头,父亲冷笑一声,举起枪,枪声 一响,那个姓王的家伙陡然一条腿跪在了地上,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就看见了我父 亲,那家伙惨嚎一声伏在那里不动了,我父亲命令身边的战士把那家伙绑起来。全 连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刚才面对山下的敌人还有些害怕,此时已经忘记了恐惧,打 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最后全连人都选择了打。 那一场阻击战,全连人无比英勇,打退了一个营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太阳西 斜时,国民党收兵了,父亲完成了阻击任务。 全连人站在西斜的太阳里望着被绑在树上那个姓王的家伙,那家伙的右腿被父 亲击中,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 父亲命令人把那个家伙松开了,那个家伙一松开就跪在了父亲面前。我父亲冷 着脸;望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家伙,又望一眼西斜的太阳,然后把目光定在了那一列 烟薰火燎的士兵身上。姓王的那个家伙哭了,边哭边说: “连长我错了,饶了我吧,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有一个老娘,我三年没见他 们了。” 父亲此时脑子里马上闪现出爷爷和奶奶的形象,但那形象转瞬便消失了。父亲 又扭过头望一眼西斜的太阳,太阳照在我父亲年轻的脸上,上唇刚生出一层细细的 茸毛,我父亲弯了弯嘴角,又把目光冲向那一列士兵大声地问: “你们说怎么办? ” 那一列士兵家里大都有老婆、孩子,没有老婆孩子的也有父母双亲,都有些同 情姓王的警卫员,他们在战斗打响时,也有过跑的念头,只不过没敢,听父亲这么 问,都低下了头。父亲有些生气。于是父亲大声地说: “都聋了? ” 那一列士兵把头抬了一下。 姓王的那家伙,拖着一条腿向前爬了一步,抱住我父亲的腿,哭喊着: “连长,我错了,你饶我这一次,我下辈子当牛做马都忘不了你。” 士兵抬起的头又都垂下了,这次我父亲真的忿怒了。他一脚踢开那家伙,喊了 一声口令: “向右转,开步走——” 队伍向前走去,我父亲也向前走去。姓王的那家伙以为自己得救了,冲着父亲 的后背很响地磕着头,父亲大约走出有二十几米远的时候,拔出了手枪,一甩手枪 响了,那家伙刚磕完一个头,仰起脑袋准备再磕下去时,子弹射中了他的头颅。士 兵们听到了那一声枪响,都一起转回了头,他们看见斜眼下一股鲜血喷出一条优美 的弧线,那家伙张大嘴巴向后一挺,仰身躺了下去。 太阳陡地沉落到山后面去了。父亲没有回头,也没看身旁那一列士兵,只下了 一句口令: “开步跑。” 队伍迈着疲沓又沉重的脚步,向前跑去。不一会儿,就隐进子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