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表姐自从参加了大队的样板戏宣传队,人整个变了样,天天歌声不断有说有笑 的。那一段时间,表姐很年轻,表姐很快活。 表姐每天回来得很晚,我盼着表姐早些回来,表姐一回来就会给我讲好多宣传 队里的故事。每天晚上,我坐在大姨家门前的土堆上,听远处河塘的青蛙声,数天 上的星星。数这些时,我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望大姨家门前那条小路,表姐每次回来, 都是从那条小路上一阵香风地走来,每次表姐回来,我先看到两条黑影,那两条黑 影走在小路上离得很近,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向我这里走来,我一看 见那两个黑影就在土堆上立起身,表姐就看到了我,那条黑影就立住脚,又冲表姐 说句什么,招一招手就走了。表姐便甩着一条长辫子很好看地向我跑来,然后张开 双臂,用她那温暖又有弹性的胸怀把我抱下土堆,我非常留恋表姐的胸怀,表姐抱 我的时候,我不仅可以闻到从她衣领和胸怀里散发出的那种雪花膏气味,还有一种 让我浑身上下麻痒痒的感觉。每次表姐把我从土堆上抱下来,我都深吸几口气,让 那股说不清楚的香味深深地钻进我的鼻子里。 那天晚上,我又在等表姐,我又看到了小路上那两条黑影很快分手了。表姐也 看到了我,但表姐没像以往那样甩着长辫子轻盈地跑过来,而是垂着头,很慢地向 我走来,走到近前她也没像往常那样把我抱下来,而是停住脚,抬起头看我一眼。 星光下,我看见表姐的眼里闪着泪花。我叫了一声: “姐。” 表姐没有答,伸出一只手把我从土堆上拉下来,领我回到屋里。我见表姐不高 兴,没再缠着她讲故事,溜到表哥身旁躺下了。表姐一走进自己的小屋便“砰”地 一声把门关上了,不一会儿传来表姐压抑的哭声,又过了一会儿,大姨走进了表姐 的小屋,不知对表姐说了些什么,表姐的哭声更响了。我又听见大姨夫也爬下炕, 卷起纸烟一口口地抽,不一会儿,辛辣的烟味就充满了屋子。大姨夫干咳着。 表姐仍哭个不停,大姨在小屋里说个不停,大姨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 大姨夫终于沉不往气了,小心地敲敲小屋的门问:“他妈,孩子是啥事? ”大姨夫 叫大姨总是说孩子他妈。大姨在小屋里没好气地说: “没你的事,呆着吧。” “嗯哪。”大姨夫说完又躺在炕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表姐的哭声了,大姨才从小屋里走出来。不一会儿, 我又听到大姨小声地和大姨夫说了几句什么,大姨夫就深深地叹几口气说: “是我连累了你们,当年我咋就没饿死。” “睡你的吧。”大姨喝叱着大姨夫。 于是就没了声息。我不知道表姐受了什么委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半夜里我 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是一种手掌击在脸上的那种声音,那种声音一边响还一边 听到大姨夫咒: “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这个不争气的。” 接下来就听到大姨怒斥的声音: “你也是个人? 做贱自己顶屁用,有本事你去死吧。” 大姨这么一说,那种声音就没有了。那一夜我好久都没有睡着,不知家里一夜 之间出了什么事。半夜里我起来去厕所,看到大姨夫蹲在院子里叭肌叭叽在抽烟, 烟头一明一暗地在眼前闪烁着。 转天早晨吃饭时,我看见大姨夫的两腮红肿着,一夜之间,人似乎老了几岁。 表姐没有吃早饭,大姨夫也只喝了几口汤,便扛着锄头下地做活去了。我听到大姨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表姐晚上去排练样板戏,后来我知道,表姐是因为大 姨夫的问题被大队书记吴广泰从宣传队里开除了。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姨夫有 问题。 大姨夫当过八个月的国民党,大姨夫是解放长春前不久被国民党抓的壮丁,大 姨夫被抓去不久,解放军就包围了长春。围困长春时,就是父亲那支部队,那时父 亲已经是团长了。记得后来看过一部黑白影片,名字叫《兵临城下》,拍的就是解 放长春那段事。被困在城里的国民党拒不投降,解放军一时又没有能力攻打长春, 怕毁坏城市,同时也怕伤了无辜。那一围困就是几个月,城里没了吃食,国民党用 飞机往里空投粮食,抢粮食的人被踩死无数,饿死的人更多,几个月过去了,长春 守敌终于无望了才投降,大姨夫也被解放出来。后来大姨夫说,他当了八个月国民 党,没放过一次枪,只抢过几次粮食,那次抢粮食差点被踩死。 不管怎么说,大姨夫当过国民党,人们都记着那段历史。刚开始,人们还没有 找过大姨夫的麻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大姨夫晦暗的日子就来了。大姨夫经常 挨斗,和地主富农坏分子站在一起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弯腰低头地站在批判他 的人们面前。以前我和表哥一直不知道姨夫挨斗的事。每次大姨夫挨斗都在晚上, 大队召开批判大会时,先有一个民兵来到大姨家,敲敲窗子说:“老安头,晚上去 开会。”这时大姨夫诚惶诚恐地说:“嗯哪。”大姨夫这时从碗沿上抬起头很快地 看大姨一眼,大姨的脸上没有表情。大姨夫几口吃完饭就出去了。 吃完饭,只要大姨夫去开会,大姨就对我和表哥说:“麻溜进屋去,黑灯瞎火 的别往外跑。”我和表哥都很怕大姨的,听大姨这么说,都不敢出屋,坐在油灯下 写作业。 大姨夫每次去开会很晚才回来,每次回来,大姨夫都要趴在炕上一动不动,这 时大姨就会给大姨夫捶腰,大姨夫在大姨的捶打下,不停地唉声叹气,这时大姨就 咒:“屁大的事,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儿,还是个男人,有血性就死去。” 我每次听大姨咒大姨夫就是这几句话,后来大姨夫真的死了,是喝敌敌畏那种 烈性农药死的。后来我一直怀疑大姨夫是大姨咒死的,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 大姨夫一辈子也没有做过男人该干的壮举,只有他的死可以说算是一种男人那种忍 辱负重的壮举。 我和表哥发现大姨夫戴着高帽子挨斗是后来的事。那次,我们学校突然通知下 午要召开批判黑五类大会。我们小学生不知道什么是黑五类,反正通知开会就开会。 开会时,我和表哥都看到了大姨夫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头上顶着高帽子腰弯 得不能再弯了。大姨夫在整整两个小时的批斗会中,腰弯得最低,头深深地埋在裆 里,一次也没有抬起过。也许他知道我和表哥都在看他,他怕我们俩难为情。 那次表哥一看见大姨夫也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先是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 表哥一直低头不看任何人,表哥脸红过之后就是惨白。后来表哥哭了。 放学回到家里,表哥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大姨夫一眼,大姨夫似乎做错了什么 事,也不敢看我和表哥一眼,只是闷着头吃饭。 一连几天,表哥一直不理大姨夫,这些大姨早就看出来了。一天在饭桌上,表 哥又闷着头吃饭,大姨把碗重重一放,冲表哥骂:“你个小没良心的,还有脸皮子, 他是你爹,养你这么大,你就知道有脸皮了? ”大姨又瞅一眼大姨夫,又盯一眼表 哥说:“你爹就是杀人犯也是你爹。”说完扬手打了表哥一记耳光后又说:“我让 你记住,是你爹把你养大的。” 表哥那顿饭没吃完就放下筷子哭了,大姨夫也没有吃好。那以后表哥又和大姨 夫说话了。 表姐去宣传队以前,大队书记吴广泰当然知道表姐是大姨夫的女儿。他让表姐 去有他的打算,吴广泰有一个缺心眼的儿子,已经三十来岁了。天天拖着个鼻涕, 在村里转来转去,冲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嘿嘿傻笑。小的时候是这样,大一些时就 每看到女人在他面前经过,他都要跑过去扒人家的裤子。时间长了,女人们见了他 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了。三十大几的人了,没有人敢给他提亲。 书记吴广泰看上了我表姐,想到表姐的出身攀上他吴广泰会心满意足,表姐在 宣传队排练时,吴广泰就把我表姐叫去说了,表姐一口回绝。 吴广泰一气之下便以我表姐出身不好把表姐开除出了宣传队。 表姐的悲剧从这里便开始了。 大姨家的日子也从此蒙上了一层灰色,如花儿的表姐虽然活着,心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