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表姐为宣传队事件难过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又有说又笑起来。 表姐每天出工回来之后,匆匆地吃完饭,然后就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里梳洗, 表姐边梳洗,嘴里还哼着李铁梅的唱腔。梳洗完的表姐,容光焕发地就出去了。大 姨就冲表姐的背影说:“莉莉,干啥去? ”表姐回了一下头说了声:“妈,我出去 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大姨鼻子就哼一下。大姨夫就一脸内疚地冲大姨说:“你 就让她出去吧,孩子大了,闷在家里,憋出个啥病来。” 这时表姐已经甩着她那条长辫子走出了家门。那天我看见表姐辫子后面还系了 一截红头绳。那天有月光的晚上,我和表哥去生产队的场院玩藏猫,刚入秋,地 里的稻谷收割完了,拉到场院里码成高高的一垛又一垛,场院大部分空地上是光溜 溜的一片,我和表哥还有一些其他孩子在场院里疯跑。 后来我就钻到了一垛谷堆后,等表哥他们来找我。场院里月光如水,只有高高 的谷堆后面投下一片阴影,我看着表哥他们朝这里走来,我为了不让他们找到我, 我努力地往谷堆里面钻,这时我才看清,谷堆里面有两个人在那里抱成一团,这时 我有些慌,不知那是两个什么人,我又往前迈了一步,这时我看见一条粗粗的辫子 躺在草上,辫梢后面还有那截红头绳,我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跑。 那一天晚上表姐很晚才回来,表姐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谷草的清香,脸红扑 扑的,我望了一眼表姐,表姐的脸更红了,她摸了一下我的头躲到她那间小屋里去。 以后我们再到场院去玩,我再也不躲到谷堆后面去了,我知道表姐在那里。表 姐每天仍回来得很晚,每次回来,我都能嗅到那熟悉的谷草的芬芳。有一次我走到 表姐身旁,拼命地抽动鼻子,那香味很令我陶醉,表姐发现了就爱抚地拍了一下我 的头,笑骂道:“你这个小馋猫。”我也笑着逃离了表姐。 我知道表姐每天晚上她都去等马驰,他站在大队部门口的岔路上等,马驰他们 排练完节目就从那叉路上走过来,然后两个人走到场院谷堆后面的阴影里。有几次 我亲眼看见马驰和表姐迫不及待地走到谷堆后面。那里是他们的爱巢。表姐被爱情 燃烧得红光满面,整天哼着样板戏的曲调。 深秋的一天中午,突然大队书记吴广泰来到了大姨家。在我的印象里书记吴广 泰到我家来还是第一次。大姨夫正蹲在地上抽他那自卷的纸烟,一抬头见到了吴广 泰,不知说什么好,反反复复地说:“书记,你吃过了,嗯哪。”还是大姨冷静, 用手抹一抹炕沿冲吴广泰说:“书记你咋有空到我们家来了? ”吴书记不说什么, 四下里看一看,我表姐听到有人来,在小屋里探了一下头,见是吴书记,打声招呼 就把门关上了。大姨夫这时清醒过来,卷好一支烟,抖抖索索地双手举到吴书记面 前,吴书记不接,笑一笑道:“抽我的。”便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卷抽出一支递给大 姨夫,大姨夫一时怔在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还是接过来,拿到鼻子 下嗅了嗅,夹到耳朵后。吴书记吸了口烟,看一眼站在一旁的我和表哥说:“你们 俩出去玩一会儿。”我和表哥就出来了。 不知吴书记在大姨家说了什么,半晌就出来了,大姨夫一直把吴书记送到门口, 边送边说:“吴书记,您走啦,嗯哪,走啦。”吴书记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腆着肚子,背着 手,走了两步,回过头冲仍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大姨夫说:“你们考虑考虑。” “嗯哪,嗯哪。”大姨夫勤奋地点着头,见吴书记走远了,才收起那笑容,笑容没 有了,大姨夫就苦着脸转身回屋去了。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桌子谁也不说话,表姐一扫往日高兴的模样,白着脸, 低着头。大姨夫吃得没滋没味,饭还没吃完,他就推开碗下炕了,蹲在地上吸烟, 吐了口烟才说:“是我拖累了你们,都是我这个该死的没有死哇。” 大姨白了一眼大姨夫说:“莉莉才十七,咱不答应他这门亲事,人活的是一口 志气。” 表姐的脸好看了一些,感激地望了一眼大姨说:“反正我不答应。” 我听出了一些眉目,吴广泰今天来是为了他那个三十大几傻瓜儿子来提亲的, 我一想起那个傻瓜就恶心,那个傻瓜经常脱光了衣服在太阳底下捉虱子,捉到一个 扔到嘴里去嚼,嚼完了就低下头摆弄裆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然后就咧着嘴冲我们 笑,后来我知道,吴广泰的老婆是他的表姐,这是近亲结婚的后果。可怜那个傻子, 后来在马驰扒粪用的二齿钩下血肉模糊地惨死了。 我一想到那个傻瓜就说:“姐,不嫁那个傻瓜,傻瓜脏。” 表姐和大姨都冲我笑了。大姨说:“你姐谁也不嫁,留着给你讲故事。” 我听了,就笑了。 表姐晚上仍很晚才回家,表姐的脸上仍是满面红光。 秋忙过去了,场院里的粮打完了;忙碌了春夏秋三季的人们,一下子轻闲下来。 宣传队被抽到公社搞汇演去了。公社离我们这个屯子很远,演出队就住在那里。 表姐那几日就像丢了魂似的,不时地在小屋里进进出出。 一天,晚饭后,吴广泰站在我家门口冲我大姨夫说:“晚止让你家莉莉去大队 部开个会,青年工作的。” 表姐不是宣传队的演员了,却是屯里青年突击队的成员,以前表姐也经常去开 会。那一晚表姐还是去了。 我不知道表姐什么肘候回来的,我只在梦中被大姨的叫声惊醒,大姨用前所未 有惊恐的声音喊我大姨夫:“小莉喝药了,快去叫车老板套车,送医院。” 我和表哥爬起来的时候,大姨已经抱着表姐走出小屋来到了院子里,我看到表 姐衣服零乱,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眼睛紧闭,一股敌敌畏味。 那一晚我吓坏了,我怕表姐死去,车老板赶来车的时候,我也爬了上去,大姨 慌乱中没有注意到我。 到了医院,折腾了好长时间,医生才说,“再晚几分钟就没救了。”表姐躺在 病床上,仍紧闭着两眼,表姐此时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在公社礼堂演出的马驰也来了,他的脸上还画着油彩,装没化完,听到表姐出 事了,他就跑来了。他伏在表姐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什么,表姐睁开眼睛,看 见了马驰,马上又把眼睛闭上了,这时表姐苍白的脸上滚过一串泪水。半晌,表姐 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让我死吧! ” 表姐回家的那几日,仍没断了死的念头,马驰没等演完就从公社回来了,白天 陪着我表姐,晚上大姨和表姐睡在一起。表姐白天黑夜哭个不停。 当时我不知道表姐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马驰在一个晚上,手提着一个扒粪用 的二齿钩,摸进大队书记吴广泰的家里,把吴广泰和他那个傻儿子砸得血肉模糊。 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姐那晚被吴广泰通知去开会,其实不是开会,他只通知 了我表姐,表姐去了,吴广泰就把门闸上了,他把表姐按在地上,扒光了衣服,让 躲在一旁的傻儿子强奸了我表姐。吴广泰提亲不成,就想出了这种办法,想让生米 做成熟饭,让表姐答应这门口亲事。 那儿日,大姨夫不吃不喝,一有空就抽自己的嘴巴子,边抽边说:“是我害了 你们呀,是我害了你们呀。”大姨夫直到把自己打得口鼻出血才住手。 马驰杀人后,便自首了。 枪决马驰那一天,表姐突然不哭不闹了,她还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脸上涂了一 些胭脂,还梳了梳头。马驰从县里拉回到公社执行,马驰被剃成了光头,被两个公 安人员推着,表姐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马驰经过表姐面前时,表姐喊了一声:“马 驰——” 马驰看见了表姐,冲表姐笑了一下,便转过头被推走了。 枪响过之后,表姐呜咽一声就背过气去,大姨一直站在奉姐身旁,她抱着表姐, 表姐好半晌才醒过来。 回家的路上,大姨挽着精神恍惚的表姐走着。 大姨丰也似傻了,痴痴怔怔地只说一句话:“该杀的是我呀! 马驰替我死了。” 表姐没几天就疯了,疯了的表姐披头散发很吓人,她一次次跑出家门,呼喊着 马驰的名字。后来表姐被送到了精神病院,一年以后,表姐出院了。出院的表姐 不哭不闹也不往外跑了,一天到晚只是痴痴呆呆地在屋里坐着,吃喝睡觉都得大姨 喊她。 后来表姐被嫁到外县一个屯子里,娶表姐的是个哑巴,中年死了老婆带着个儿 子的哑巴。 再后来,表姐掉到井里死了。 表姐去井台上担水,提满一桶水,再去提第二桶时,一头栽到了井里。得到这 个消息时,大姨和大姨夫都没哭,坐在那里麻木地望着窗外那条小路,每次表姐都 从那条小路上走出去又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