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天晚上,农场的最高指挥官柴营长集台农场几百名劳动改造的人。他站在队 列前,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一只孤单的电灯在他的头顶上悬着,拉出他孤单又 长长的影子。柴营长就冲隐在黑暗处的那些劳改的人们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啦, 备战备荒为人民,美苏两霸时刻想颠覆我们。 毛主席还说,我们要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为保卫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好河 山,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父亲站在队伍里,他的左面是刘大川,右边是胡麻子,完全按照出工送粪的 队伍站立。我父亲一听,一手拿枪杆,一手拿锄头,浑身上下的血液在周身就狂奔 起来。父亲呼吸急促,他两眼烁烁放光地望着灯影下柴营长一张一合的嘴。 熟悉当年情形的人都清楚,那时的战备搞得很吃紧。珍宝岛事件,中印边境上 的争执,一时间,中国风声鹤唳,备战成风。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农场,离苏联和外 蒙很近,是即将爆发战争的最前沿。柴营长依据上级的指示,要把这些劳改分子们 武装起来,随时准备对付一切敢来进犯的敌人。 父亲那一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去。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顶棚,听着窗外 干燥又疲惫的风声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父亲频频地起床到外面小解。父亲有一个 毛病,每逢遇到什么激动或需要思考的事,他的小便就非常地多。父亲频频地起床 小便,深谙我父亲的母亲就看出了父亲的心理,母亲望着躺在身边的父亲问:“玉 坤,是不是又要打仗了。”父亲就激动地答:“快了。”这时我母亲翻了一个身, 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怕父亲看到眼泪,母亲蒙住头,在被子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在心里祈祷般地说:“老天爷呀,可别再打仗了…” 我父亲不知道母亲想这些,仍独自地兴奋着,更勤奋地起来到外面小解。 很快农场里开始军训了,先是每个人手里发了一杆卸掉枪栓的长枪,于是每个 人出工劳动时,都把这杆没有枪栓的长枪背在身上。田间地头休息时,柴营长就组 织这些人操练。刚开始,除父亲和一少部分渴望战争的人积极响应之外,其他人似 乎都不那么热情。柴营长渐渐看出了苗头,这些人大都是军人出身,资历比自己都 老,自己要想把这些人组织起来,还要靠一种手段。柴营长这时就想到了我父亲。 在这些人中,论职务我父亲最高,军区的副参谋长,论资历也差不多最深,13岁就 参加了抗战。 于是柴营长就向上级打了一份报告,把农场的情况及自己的扣算一同报了上去。 上级又调去了我父亲的档案,研究完我父亲的档案之后,没有在档案里看到任何污 点,那都是战争的辉煌。惟一有缺点的就是那次镇压了武斗的两大派。 上级果断地下了批示,任命我父亲为边防农场战斗副总指挥。 总指挥自然是柴营长。柴营长接到红头文件之后,便把我父亲找到了营部。柴 营长一见我父亲,让通讯员又是端凳子又是倒茶。柴营长捉住了我父亲的手,几分 热情几分敬畏地说:“老师长,就看你的了。”说完把那份红头文件推到了我父亲 面前,我父亲看完了那份红头文件,“咔”的一声站了起来,义“咔”的一声给柴 营长敬了个礼,声音很洪亮地说:“一切听党的安排。”这一个立正,一个敬礼, 差点没让柴营长感动得流出眼泪。在朝鲜.柴营长就知道我父亲这个王牌师长。他 不明白:这么一个优秀的军人怎么就会犯错误了,而且在他的手下。这让柴营长似 捧了一块刚出锅的热粘糕,捧又不敢捧,扔义扔不掉,只能那么受罪地捧在手里。 柴营长当天就集合全农场的人传达了上级的命令。当柴营长让父亲站在这些军 不军农不农的一群人面前讲话时,我父亲刚跨出队列,柴营长一眼就看出所有的人 都为之一震,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父亲的一举一动,柴营长就在心里感叹。什么是 军人的威严,那是战争的资历啊。父亲站在队列前,冲几百军人发布了命令,父亲 用操练全军区士兵的气魄喊出了一句最普通的口令:“全体注意啦,立——正,向 ——右看——齐一! ”接着.队伍先是整体地“咔嚓” 一个立正,然后“刷”地一个甩头。我父亲一丝不苟地站在队前,两手贴于大 腿外侧,中指贴紧裤缝,腰板挺得笔直。他喊完第一道口令,激动得自己差点没让 眼泪掉出来。他对这一切太谙熟了,谙熟得就像木匠对自己的斧子,瓦工对自己的 瓦刀。木匠和瓦工一旦失去自己手里的工具将一事无成。将军失去了自己对士兵的 统治权力,他将会像一株草失去了土地。父亲站在这些人面前时,他终于又找到了 属于自己的土地。 父亲像饱经雨露的劲草,生活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他先是把这些几百人,编好 连,又编好排、班。父亲选的连排长,都是军人,先从参加抗日战争的人里选,然 后是解放战争,再次是抗美援朝。一时间,整个农场一群散开的军人复又聚拢了。 口令声,脚步声,喊杀声充满整个农场。委顿下去的人,终于找到了共同目标, 为了那一个共同目标,他们站到了一起,似一只伸开的巴掌,又聚拢到一起的拳头。 胡麻子是参加抗美援朝时的连长,此时被我父亲委任为二连一排排长。胡麻子 激动得满脸的麻坑闪闪发亮。他自从被当做战俘交换回国,他身上被刺的那些反动 标语,他走到哪里被带到哪里,他刮掉了身上那些被强刺在身上的印记,可人们心 目中的印记是刮不掉的。回国这么长时间了,从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他现在接受了 我父亲一个指挥官对下属的信任,这令胡麻子终身难忘。胡麻子在接受父亲任命那 一瞬间,跪在了地上,冲我父亲嚎啕大哭。胡麻子说:“副总指挥呀,你就是我再 生父母。战争呀,再来一次吧! 这次就是我被炸成粉末,我也不会当俘虏了——” 父亲就威严地说:“胡排长,你起立。” 胡麻子就站起来了,他用一个军人的忍耐,不使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控制不 住,在那张真诚的麻脸上恣意横流。 父亲带着队伍搞了一次拉练。一天夜里,柴营长和父亲带着队伍紧急集合,跑 到了离农场25里路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叫红旗嘎,红旗嘎村后有一座石头山,那 是个天然的靶场。父亲带着队伍,在红旗嘎住了三天,经上级批准,打了一次靶, 枪声更深一层地唤醒了这些军人沉睡着的关于战争的意识。 队伍拉回农场时,父亲觉得刘大川有些魂不守台。那天晚上,父亲又起夜小解, 看见刘大川蹲在一排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悲悲泣泣地哭。父亲忘记了撒尿,走过去喊 了一声:“刘大川,你起来。”刘大川刚才没有发现我父亲,他被父亲这一吼,吓 得一抖,站了起来。刘大川和几个没家没业的人住在一起。 父亲不知刘大川为什么半夜三更地躲到这里哭。 父亲就说:“刘大川,你哭什么。” 刘大川忙擦去眼泪,痴怔又有些紧张地望着我父亲。刘大川在农场是一直抬不 起头来,他身边的人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的人,惟有他当过的是国民 党兵。 父亲看了一眼眼前的刘大川,他懒得和这样人说话。父亲打了一个哈欠,就说 :“刘大川,你回去睡觉吧,有事明天说。” 刘大川如释重负地走了。转天的时候,父亲忘记了刘大川的事,他有太多的事 要干,带队出操,练习射击,还要种麦子。 直到一天夜里,农场又搞了一次紧急集合,发现刘大川不在了,父亲才慌了手 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