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表姐死的那一年是1976年夏天的事。那一年是中国多灾多难的一年,几位著名 的伟人也分别地离开我们,还有那震惊中外的唐山大地震。后来就是华国锋一举粉 碎“四人帮”。表姐的死和这些著名的事件比起来,渺小得不值一提,但在大姨家 还是一件大事。 得到这个消息时,大姨夫正蹲在地上抽烟。大姨夫这几年老得很快,自从表姐 疯了,马驰被枪毙,大姨夫就整天不说一句话。以前大姨对他说点什么事,他还答 应一声:“嗯哪。” 现在的大姨夫似乎成了一件机器,干活,抽烟、吃饭、睡觉。 大姨再和他说什么话时,他不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尊重大姨的吩咐干就是 了。大姨夫转眼就老了,脸上的皮肉粗糙又松弛,两眼混混浊浊毫无光泽,头上的 头发白了大半。那时大姨夫才50刚出头,50刚出头的人不应该这么老相的大姨夫听 说表姐死时,他就半张开嘴,两眼半天没转动一下,夹在手里的烟仍燃着,一直烧 到了他的手指,半晌。他反应过来,哆嗦一下,把烟头扔在地上。 大姨却出奇地平静,她望着窗外绿化起来的远山近树,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死了也好,早死早享福。”大姨虽然这么说,我看到大姨的眼角先是红了,接着便 盈满了泪水。 大姨夫蹲在地上拼命地咳嗽。不一会儿,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大姨夫呜咽 着说了一声:“老天爷让我快死吧。” 表哥那一年也18岁了,上唇已生出了黑黑的一层茸毛。 下地回来的表哥,听到表姐死的消息,“咣啷”一声把锄头扔在了地上,屋里 屋外地走了几趟。我一时不知他要干什么。最后,表哥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 嘟嘟”地灌下去,一屁股就坐在了门槛上。不一会儿,又站了起来。 大姨夫仍蹲在屋里拼命地咳嗽。大姨夫咳嗽的样子让人看了非常难受,上气不 接下气,纤瘦瘦的身子缩成一团。大姨就说:“让你少抽烟你就是不听,你要抽死 啦。”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听到大姨夫的咳嗽声。那时我高中就快毕业了。1976年的 时候还不时兴高考,仍向各大学选送工农兵大学生。我知道我就是学习再好,大队 也不会送我当工农兵大学生。那时父亲仍在新疆,再加上大姨夫又当过国民党。轮 遍村里上下所有的人也轮不到我头上。我有些沮丧,一天到晚正为自己的出路伤神。 我最坏的打算就是和表哥一样,下地劳动当农民。 大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行你就去当兵。”“ 能行么,我能去? ”我疑惑地对大姨说。大姨看我一眼说“到时想想办法,不行就 送礼。”我的心很沉重。 大姨夫仍拼命地咳嗽,愈来愈重了,大姨夫这时就憋住一口气,说:“都怨我 呀.是我拖累了你们。”说完了拼命地咳嗽,大姨就抢白大姨夫道:“你少说两句, 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 大姨夫就不说话了,仍是咳嗽。 大姨夫出事那天是个夜里,天很闷,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很晚了,大姨夫仍没回来。我们早就吃完了饭,各自忙各自的事了。没有大姨 夫的咳嗽声,我一下子觉得家里少了什么。大姨似乎也有些魂不守舍,就冲表哥说 :“你到邻居家看一看,你爸咋还不回来。”表哥没好气地说:“他啥时候串过门。” 表哥虽然这么说,还是出去了,半晌,垂着头就回来了。 回来的表哥冲大姨说:“队长说,我爸收工时看着和大伙一起回来的。”大姨 就疑惑,唠叨着说:“这个老不死的,收工不回家,死哪去了? ” 半夜的时候,别人家都熄灯睡觉了,大姨夫还没有回来。 一家人都有些急,我冲大姨说:“大姨夫身体不好,是不是病在哪里起不来了 ? ” 大姨就说,“找找看吧。” 大姨、表哥和我,打着手电,分头去找。田边地头,旮旯犄角都找到了,也没 有发现大姨夫的影子。大姨回来时,拐到放杂物的小棚子里转了一圈,大姨出来后 就说,“坏了,那瓶敌敌畏不见了。”自从表姐喝了敌敌畏之后,大姨一家人对那 农药有了一种心理上的排斥,这么多年从没买过那玩意儿。 前几天,闹了一场虫灾,大姨家后院有两棵苹果树也起了虫灾,就买了一瓶, 用了一些,剩下的,就让大姨随手放到了杂物房里。 大姨说完这些话,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死呆呆地盯着眼前的什么地方,道:“ 你爸是不想活了。不想活的人,九条牛都拉不回来,你爸一准是死了。” 表哥不信,却也有些害怕,说;“他死啥,活得好好的。 我让他去看病,他不去,他死啥? “大姨似乎失去了支撑,一屁股坐在地上, 嘴里喃喃着:”人死如灯灭,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我先清醒过来,拉起表哥跑了出去。 天亮的时候,我和表哥在南山坳里看到了死去的大姨夫。 大姨夫头朝南脚朝北很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样子似睡去了。大姨夫的神态很安 详,我还从没见过大姨夫这么舒心安详过。 憋了一夜的大雨没有下,当我和表哥抬着早就僵硬了大姨夫往家去时,大雨如 注地下了起来。我们走进家门的时候,大姨已经找来了木匠开始为大姨夫做棺材了。 木匠们在外间屋里忙碌着,当我和表哥不知把大姨夫放哪好时,大姨站在门口就说 :“抬屋里,抬屋里。”我和表哥就把大姨夫抬到大姨夫和大姨平时睡觉的炕上。 大姨坐在炕上,瞅着大姨夫,就那么瞅着。大姨没有哭,一直呆呆死死地看着大姨 夫。我怕大姨受不住,一直站在大姨身旁。半晌,大姨发现了我,冲我说:“你照 看一下干活的木匠,我要和你大姨夫说几句话。”我就出来了。出来的我看着大姨 仍那么呆呆死死地望着大姨夫。 邻居们都来劝我大姨,我大姨就说:“死了就死了吧,早死早脱生,剩下的人 还不得活不是? ”仿佛别人劝的不是她,而是她在劝别人。 大姨夫出殡那天,把棺材落到在南山坳那个挖好的坑里。 表哥第一锹土落下时.平静的大姨突然冲过去,趴在坑边,用前所未有的声音 喊了一声,“天哪,你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下了呀——”大姨于是哭得天翻地覆。大 姨起初那几天心里并不平静,她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意志。大姨夫死的第二年,全国 恢复了高考,我被东北师范大学录取了。录取通知书一直在我兜里装着,我没有拿 出来,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去上大学了,这么多年我靠着大姨一家把我养大成人 .我太清楚大姨家日子是怎么艰辛地过来的。 大姨夫知道自己有病了,他更知道看病要钱。他觉得拖累了这个家这么多年, 便服毒而死。表哥为了让我上学,只念了五年级,便辍学放牛。难道我还要让大姨 养活下去吗? 直到那张录取通知书在我兜里揣烂了。 秋天的时候,接兵的来了。大姨把我和表哥叫到她的屋里,对我们说:“你们 都去当兵吧;咱这个农村想出息,个人只能走当兵这条路了。” 表哥就说:。家里扔下你一个人咋办? “ 大姨说:“我能动,这么多年拖累得你也没念成书。你去吧,家里有妈呢。” 那一年,农村已不讲成分论了,各种错划右派的人也正在开始平反昭雪,我又 想到了在新疆的一家人。那里似乎成了遥远的一个梦,我已经淡忘了,我的一切已 完全融进大姨家了。 那一年,我和表哥都如愿地体检。 我和表哥要走的那一天,我才把考大学没去的事对大姨说了。大姨愣愣地看了 我半晌,伸出手帮我理一理新军装说:。孩子懂事了,大姨不怪你,当兵吧,和你 表哥都出息个人。“ 大姨送我和表哥那一天是个清晨,天上飘着那一年的第一场雪。 大姨一句话不说,送我俩到村头,挥了挥手说:“走吧,到部队上打封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