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20岁那一年,在越南战场上被炮弹炸得昏死过来,眉背了我三天三夜走出密 林,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我在眉的背上,又嗅到了20年前,我出生时娟把我抱在怀里我嗅到的那种熟悉 的气味。 当医生把我从死亡的阴影里救出来的时候,我望见r 面前站立的医生、护士那 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知道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是那种熟悉的气味牵着我,把 我带回了祖国。我望着眼前一张张无比亲切的脸,突然泪水纵横。一个大眼睛女医 生如释重负地对我说:“终于回来了。”我听到那一声亲切的感叹,我差点呜咽出 声。那个大眼睛女医生又说:“你知道吗,是一个女孩子背你三天三夜,才把你背 回来。”我又想到了那股熟悉又亲切,仿佛在遥远梦里的气味。 我说:“她是谁? ” 大眼睛医生说:“她叫眉,她也倒下了,就住你隔壁。” 眉的名字是大眼睛医生告诉我的。我是第一次从医生的嘴里知道了眉的名字。 我冲大眼睛医生点了点头,意思是我知道了。 接下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想像着一个女孩予在茂密的树林里,趔趔趄 趄,磕磕绊绊,背着一个失去知觉的男人,走了三天三夜,过河翻山,终于回到祖 国的动人场面。 我想像不出眉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我想,凭着眉这种坚韧不拔的毅力,应该是 个很了不起的女孩。那大眼睛医生还告诉我,眉才19岁。一个19岁的女孩有着如此 毅力,一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孩。 我现在还下不了床,不能去看望我的救命恩人眉。我望着洁白的墙壁,想像着 眉的样子。眉除了不平凡外,还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我想 像眉时,大脑空白一片。这种空白使我百无聊赖,我想像不出眉的样子,只能望着 那洁白的墙壁发痴。 医生每次来查房换药,我都不厌其烦地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下床。”医生 惊诧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半晌答:“你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没有一个月,你别想 下床。” 一个月很短。可对我来说太漫长了。我急于见到救我的眉,眉就住在我隔壁, 近在咫尺,却遥远如天涯海角。我望着墙壁两眼发酸时,就望窗外的日光一点点在 树梢上爬过去。一只蝉,单调地躲在树后呜叫着。我心里很烦,想大声说话,哪怕 冲窗外的蝉,可蝉听不懂我的话。大约我在医院住了十多天时间,我正望着墙壁发 呆时,门铃轻轻响了一下,我没有去望那扇门。我猜想,一定是讨厌的护士小姐给 我打针了。那声音,停在了我的床边半晌没有动,我一下子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 味。我惊愕地扭过头,立在我床边的是一个女病号。她穿着医院发的自底蓝格的病 号服,肥大的病号服穿在她的身上有些滑稽可笑。齐耳短发,瓜子脸,~-fLA 白净 净,细长的眼,弯弯的眉,嘴角向上翘着,似乎总在冲人笑。我凭着那股熟悉的气 味,猜想她就是眉。我便说:“你是眉。” 她嘴角翘了,没点头也没摇头,眼睛一直专注地望着我。 半晌,她才说:“你可真重,有130 斤吧。” “不,138 。”我答。 她笑了,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 我断定她是眉之后,就想爬起来。救命恩人就在我身边,我不能躺在床上。我 两手撑着床沿,可受伤的腰却不争气,钻心地疼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气。眉忙按住 我的手轻声说:“不能乱动,对伤口不好。” 我看着眉说:“你怎么和医生一个口气。” 她说:“我是护士呀。” 她说话时,我又看见了她那口白净的牙齿。我就说:“你坐吧。” 眉就后退两步,坐在我对面那张空床上。眉后退时,我看见她的双腿不怎么利 索,我就说:“你腿受伤了吗? ” 眉掀了一下她那宽大病号服的袖子,我看见她的小臂上缠满了绷带。我突然就 恍悟过来问:“你是爬回来的? ” 眉笑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的跟前又出现了这样一种景象,我死狗似的压在眉的身上,眉吃力地在地上 爬着,她用膝用肘当脚,艰难地向前移动着,汗水、泪水、血水流满了她爬过的草 地。 我望着眼前的眉,喉头有点紧,想对她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我那么痴 呆呆地望着她。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聪明的女孩子很容易看出男人的心思,她就说 :“医生说了,你的伤再有20天就会好的。当时我以为你死了。你压在我背上一动 不动,真沉呢。” “你的伤。”她说完,我才想起这样一句话。 “没事,我只伤了点皮肉,过几天就会好的。”眉说自己伤时一副轻描淡写的 样予。 我就去望她缠着绷带的双肘双膝,眉知道我在注意她,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身子。 我没见到眉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像出,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会把我这个100 多 斤的男人背了三天三夜回到了祖国。后来医生告诉我,眉的双肘双膝都磨出了骨头, 我的心就猛地抖颤了一下。后来眉的伤好了,可在膝和肘上却留下了一片片模糊的 疤痕,那一片片似图画一样的疤痕,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美丽,那么生动:我一次又 一次拼命地吻着那些美丽的疤痕,眉静静地躺在那里,眼角流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 珠。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美丽的疤痕在眉的身上渐渐地淡去了,直到消失, 可那些美丽的疤痕已经印在了我的心里,仍然是那么生动、清晰。我和眉第一次相 见,该说完的话说完之后,她坐在我对面床上,我们俩一直静静地对望着。我望着 眉,觉得认识眉已经一辈子了,我从眉的眼睛里也读懂了和我一样的心境。病房里 很静,只有窗外那只蝉,在单调而不厌其烦地叫着。 后来眉就走了。眉走时说:“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我一句话也没说,一直用目光把眉进出门外。眉走路的样子让人看了发笑,她 的腿伤还没有痊愈,膝关节还不能灵活弯曲。眉是拖着两条腿走路。 后来的日子里,眉每天都来看我。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不说话,一直静静地 望着窗外。眉坐在我脚下的床边,我嗅着从眉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气味。 当我们望着窗外,望得两眼发酸时,我就扭过头,冲她说“我好像很早以前就 认识你了。” 眉笑一笑说:“我也是,我背你时就有了这种感觉,要不然还不一定背你呢。” 眉说完这话时,调皮地皱了皱鼻子。 我也无声地笑了。 当我开始能下床活动时,在屋里呆不住,到外面走动时,我看见眉正用两轮车 推着一个年轻的军人。那个军人眼睛瞎了,两眼戴着墨镜,双腿的裤管里也空空荡 荡。那个年轻军人不是坐在轮椅里,而是被绑在轮椅上。 后来我知道,眉推着的那个军人就是著名特级战斗英雄林,某部的排长,是眉 的男朋友。林不仅失去了双眼,双腿也被高位截掉了,林只剩下了一个生命。 眉推着林一点点地向我走来,眉的嘴角仍那么翘着。我远远望见眉,眉就一直 冲我笑着。眉走到我的身边时冲我说:“这是林。” 林已经伸出了手,冲着我站立的反方向。我忙走过去,握了握林的手。林的脸 色在墨镜的衬托下显得很苍白,林说:“你好。” 我说:“林,你好。” 林就笑了笑。我笑不出,去望眉,眉仍是那么笑模笑样的。 林是英雄,后来眉别无选择地和林结婚了。眉和林结婚满10年的时候,30岁的 眉终于和林离婚,含泪告别祖国,单身一人去了澳大利亚。 这一切都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