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父亲和母亲去了新疆后,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我便再也没见过她。 当年杜阿姨送大姨和我上火车时,杜阿姨才30来岁。火车渐渐地远去了,就看 见杜阿姨笨拙的身子向前走了几步,挥起了手,模糊中杜阿姨的眼里流出一片泪水。 父亲从朝鲜回来后就来到了我家,杜阿姨一直把我带到8 岁。 杜阿姨是烈士的妻子,她的丈夫死在了朝鲜。杜阿姨的丈夫是营长,一直在父 亲那个师。杜阿姨的丈夫也是江西人,部队南下时,杜阿姨结了婚,全国解放后, 部队又回到了东北.杜阿姨就随队伍来了。杜阿姨的丈夫在朝鲜牺牲后,按政策应 安置回老家,可杜阿姨不愿再回去了,便来到我家,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她先是带 姐姐嫒朝,后来嫒朝大了,她又带我。我记事之后,杜阿姨经常带我去军区大院那 排被服仓库里去。仓库的一头有一个房间,住着胳膊有些毛病40来岁的男人。后来 我知道那男人姓刘,叫刘有才,是个团长。刘团长是第一批交换俘虏回国的,刘团 长曾有一段说不清楚的历史,回来后他便再也不是团长了。他不愿离开部队,老家 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便对父亲说“师长,就让我看仓库吧,反正得有人看。”刘 团长是说不清楚的人,父亲做不了主。父亲同情刘团长,便向上级打了报告,并说 了许多好话,刘团长终于就留下来了。刘团长就成了一个仓库看门人。 刘团长右手受过伤,一直悬在胸前,有人到仓库里领东西,刘团长就从墙上摘 下一串钥匙,钥匙们就欢快地响着,刘团长用左手开锁,开完锁,刘团长就站在门 口冲来人笑一笑说:“请多包涵。”我不懂刘团长让来人包涵什么,刘团长脸上一 直挂着笑。 来找刘团长领东西的人大都是一些很年轻的人,那些人对刘团长似乎都很尊重, 一口一个刘团长地唤,这时刘团长就白了脸说:“莫这么叫,那是过去的事了,就 叫我刘保管吧。” 来人不说什么,只是笑。 后来杜阿姨领我到刘团长那间小屋里玩,我一见迎出来的刘团长就说:“刘团 长,我们来看你了。”刘团长就堆出笑道一声:“小调皮。”并捏一捏我的鼻子。 杜阿姨一到刘团长的小屋里就有说不完的话,杜阿姨这时的脸还是红红的,垂 着头不停地瞥着刘团长。刘团长似乎不敢正眼看杜阿姨.一双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的。 杜阿姨和刘团长说话时,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就冲杜阿姨说:“我出去玩。” 杜阿姨说:“莫跑远。”我就出去了。 那天,我在仓库墙根下的草丛里看见了一只青蛙背着另一只青蛙不慌不忙地往 草丛里走。以前我见过青蛙,都是单只的,这一发现使我又惊又喜,我跑回那间小 屋,想让杜阿姨也来看。我推门进去时,正看见杜阿姨正坐在刘团长的怀里,刘团 长从后面把杜阿姨拦腰抱在怀里。杜阿姨一见到我,脸就红了,挣开刘团长的怀抱。 我一见到杜阿姨和刘团长就笑了,让我一下子想到那两只驮在一起的青蛙,我 就说:“那里有只青蛙和你们俩一样,也驮在一起。”杜阿姨和刘团长听了都怔一 下,转瞬,杜阿姨的脸更红了,刘团长就嘿嘿地笑。半晌,桂阿姨就对我说:“小 孩子,莫和别人说这事。”我不懂杜阿姨为什么不让我说这事,但还是点点头。刘 团长很少有快乐的时候,有时杜阿姨忙不能到刘团长这里来,我就一个人来。刘团 长就愁眉不展,不停地吸烟,叹气,望天。这时我觉得刘团长一下子就老了。刘团 长墙上挂着一支笛子,我觉得无聊时,刘团长就对我说:“小调皮,我给你吹支曲 吧。” 刘团长就从墙上摘下了那支发乌发亮的笛子。刘团长吹笛子时神情很专注,他 吹出的曲子一点也不让人欢乐,幽幽怨怨的,似哭似诉,这时我就看见刘团长眼睛 先是潮了,最后就有一颗接着一颗的泪水从他那深深的眼窝里流出来。我听着那笛 声也想哭。吹累了,刘团长又吸烟,望着西天渐渐去的晚霞,只有杜阿姨来到这里, 他才高兴。 后来我就发现杜阿姨的腰身渐渐粗了。有一天晚上,杜阿姨在我母亲面前哭了。 母亲不说话,后来父亲进来了,也不说话。半晌母亲试探地问:“玉坤,我看 让老刘和杜阿姨办了吧。”父亲在地上开始踱步,拧着眉头一步一步地走,杜阿姨 就满怀希望地望我父亲。过了半晌,又过了半响,父亲就说:“试试看吧,我看难。” 杜阿姨先是一喜又一悲,哽哽地说“那我和老刘先谢您了。”父亲摆了摆手, 出去了。我不知道什么叫办,就问母亲,母亲就说:“是结婚。”我就问:“是杜 阿姨和刘团长结婚么? ”母亲点点头。我就高兴地蹦跳着跑出去,边跑边喊:“杜 阿姨要结婚喽,杜阿姨要结婚喽。” 杜阿姨终于和刘团长没有办成,父亲和母亲就去了新疆,杜阿姨没法再呆下去 了,一个人回了老家江西。那是大姨把我接走以后的事了。 很多年过去了,刘团长也就老了。后来我听说刘团长去了江西两次,曾提出过 和杜阿姨结婚的事,都被当地政府卡住了。刘团长和杜阿姨一直没有办成。 老了的刘团长,不再看守被服仓库了。那是1982年春天,听说中央对被俘虏过 的人员又有了新政策,刘团长又恢复了团长待遇,宣布退休了。退休后刘团长住在 干休所里一套房子里。 退休后的刘团长又去了一趟江西,听说那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杜阿姨办了。 和杜阿姨结婚的刘团长,把杜阿姨又接了回来,住在那套千休所的房子里。 没多久,刘团长突然心肌梗塞死了。又剩下杜阿姨一个人。刘团长死后,一个 20多岁的男人把杜阿姨又接走了。那个男人是刘团长和杜阿姨的儿子。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那时我正在部队里当排长。 我没有见到过杜阿姨,也没有见过刘团长。 又过了几年以后,我去江西出差,打听到杜阿姨的地址,去看了她一次,也没 有看到,那时杜阿姨已经死了。她的儿子捧出了,杜阿姨的骨灰盒,骨灰盒上镶着 一张杜阿姨的照片。那张照片不知杜阿姨什么时候照的,头发都白丁,脸上的皱纹 纵横交错,一双苍老又顽强的目光正痴痴呆呆地望着远方… 年轻的杜阿姨已经不存在了,留给我的是一个黑色的骨灰盒,和一个普通妇女 年老时的形象,我又想到了杜阿姨带我去刘团长小屋里的日子,我哭了。 杜阿姨的儿子没有哭,他扭过头正望窗外一朵浮云。杜阿姨的儿子仍自言自语 地说:“人都是要死的。” 我心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