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表哥用手引爆了那一颗地雷,用他的一只手换回了我的一条腿。我护送着表哥 的担架一直到了野战医院。 到了医院,表哥醒了,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我的双腿,他看到我的双 腿仍完好地长在我的身上,咧开嘴苍白地冲我笑了笑。我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 我看见表哥望了一眼缠满绷带的右手,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少顷,有两颗又圆 又大的泪水顺着表哥苍白的脸上流了下来。我在心里呼喊了~声:“表哥。”这时 我想起了大姨,大姨送我和表哥参军前顶着瑞雪在路上冲我们招手的情景,又想到 了表姐还有大姨夫,我的泪水也不知不觉流下了脸颊。 在我返回部队的途中,我走得小心翼翼,步履蹒跚。丛林里只有我一个人,我 想着表哥,心里就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想着表哥放牛在山梁上等我放学时的情景, 我的眼前又模糊了。我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前面草丛动了一下。我警觉地立住 脚,端起了枪。草丛仍在动,我觉得那里似乎有人,我现在是在越南的国土上,随 时都有危险发生。我伏在一棵树后,那草丛动了一阵之后就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又 在动。我断定,那是个人,我突然从树丛后跃起用越语喊了一声:“缴枪不杀。” 我们参战前曾教过这样的简短用语。草丛里哆里哆嗦地钻起了一个头戴钢盔的 越南兵。那个兵刚立起的时候,是背对着我,一点点地从草丛立起来,举着双手。 我端着枪一步步地走过去,两眼不停地向四周搜寻着,我怕中了越南人的圈套,当 我来到那个兵面前的时候,才确信只有眼前这一个人,我的胆子大了一些,又喊了 一声:“缴枪不杀! ”那个兵仍举着双手慢慢地转过了身子,转身的刹那,我呆住 了,是个越南女兵。头发从钢盔里露出了一半。她苍白着脸,一双黑黑的眼睛里流 露出惊恐和惶惑。当她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胆子似乎稍大了一些,突然用汉 语说;“解放军。”我一惊问:“你会说汉语。”她犹豫着冲我点点头。我又警惕 地向四周看了看问:“就你一个人? ”地点点头,她点头的时候,手慢慢地放下了。 她点头那一瞬间,头上的钢盔掉了下来,在草地上滚了滚。她看了一眼,并没 有去拾。她觉得也没有抬的必要了,因为自己已经成了一名俘虏了。她头发披下来, 我这才看清.她的年龄还很小。紧身衣服下乳房刚刚隆起两个小丘。我低头看时, 才发现她打着赤脚。脚上沾满了泥巴,那两只脚正不安地在草地上挪动。她的脚旁 有新抠过的草根。我再望她的脸时,发现她的嘴角还粘着一缕绿汁。我这才恍悟, 原来她在这里抠草根吃。我的心动了一下,从挎包里掏出两块压缩饼干递给她。她 先是惊愕地望了我一眼,犹豫着伸出一只沾满草汁的手接了过去,先是咬了一小口, 接着便把一整块饼干都填到了嘴里。 她鼓着腮,哽着脖子很陕便把那两块饼干吃完了。她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我 又把水壶递给她。这次她没有犹豫,喝了几口水后把水壶还给我,说了句:“中国, 好! ” 我说:“你是俘虏了。” 她点点头。 我说:“把你身上的武器拿出来。” 她摇摇头,见我不解,她又说:“扔了。” 我重新看了一眼她光溜溜的身子,除腰上扎了个腰带外,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 以隐藏的。我就说:“走吧。”我在后,她在前,就向部队赶去。 在路上她告诉我,她小时候来过中国,在中国呆了四年,她的外婆现在还在广 东,后来她便回国了。她说她不想打仗,但政策不让,政府说她外婆已经让中国人 杀了,她就来打仗了。两天前,他们的队伍让解放军给打散了,她一个人跑了出来, 不知其他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她迷路了,先是哭,后来没力气哭了,她就把身上的 武器扔掉了。她还告诉我,她一连一个星期也没吃过一顿饭,她饿得受不了,她就 挖草根吃。 后来我还知道,她有个中国名字叫胡丽,今年17岁。我望着她瘦小的背,想到 了这场战争。我就问:“你害怕打仗吗? ” 她扭过头惶惑地望我一眼,声音颤抖着说:“我没杀过人,我往天上开枪。” 半响,她眼里突然含了泪问我:“你们杀了我外婆? ” 我说:“那是你们政府造谣,没人杀你外婆。” 她不信地问:“真的? ” 我点点头。 她突然破悌为笑了。 走着走着,她突然蹲下了身,我一惊,以为她要耍什么花样。她看了我一眼, 两手撑着肚子,皱着眉头。我说:“起来,你要干什么,别耍花样。” 她抬起脸,望我一眼,突然脸颊掠过一抹红潮,说:“肚子疼。” 我仍然以为她在耍花样,想骗过我,溜掉。 我强硬地说:“起来。”并伸手去拉她。她站了起来,手仍捂着肚子,她的脚 步有些乱,然后她快步走了起来,我端着枪紧紧随在她后面,她跑到一丛树丛后面 脚停下了,回过身,脸红红地冲我说:“我要撒尿。”我一惊,把脸背过去,我怕 她跑掉,虽然她此前和我说了许多话,但我仍不能完全信任她,我别过脸去的时候, 仍没放松警惕。半晌,她站了起来,我望了一眼她刚刚蹲过的草地,那里留下了一 摊猩红,我又想到她刚才的肚子疼,原来她来了月经。我的脸有些红,也有些热, 她再回头和我说话时,我不再敢看她的眼睛。那一年我才20岁,女人对我来说,还 完全神秘,女人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有妹妹么? ”她问我。 我摇摇头。 “你有姐姐么? ”胡丽又问。 我想起了嫒朝,想起了表姐,那时姐姐已经考取了白求恩医科大学,父亲也已 从新疆回来了。我点点头。 胡丽又说:“你姐姐也来打仗了么? ” 我摇摇头。 胡丽就说:“我不想打仗。” 我望着胡丽的脸,想,是啊,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正是上大学的年龄,如果父母 不去新疆,此时,我不也正坐在大学的教室里么。想到这,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 来。 “你们中国不杀俘虏吧? ”胡丽又问我。 我说:“解放军从来不杀俘虏。” 胡丽似宽了心,她走在我的前面,脚步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 “不把我送回去行么? 你们中国多好。”她天真地问我。 我不置可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就很沮丧的样子,一路再没说话。 我回到了部队,把胡丽交给了前沿指挥部,指挥部又把他们这批俘虏送回到国 内。 战争结束的时候,那时我的伤已经好了。在友谊关交换俘虏时,我也参加了。 我站在一列队伍中,看着眼前走过来的一群俘虏。我在俘虏中一眼就认出了胡 丽。 她比几个月前胖了,脸孔红红的,但她一脸的哀伤,她也在那千列士兵中认出 r 我,她不能说话,冲我凄婉地笑了一下,我一直目送着胡丽向友谊关走去。当跨 过友谊关时,她回了一次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中国的天和地,这时她的眼里流 出了两行泪水。我的耳畔又响起她说过的话“不把我送回去行么? 你们中国多好。” 我的心也猛地怦然一动。 接下来,我也看到了那些被越南送回来的我们的战土。那其中也有许多女兵。 她们披头散发,面色憔悴。她们一走过友谊关就失声痛哭。那哭声惊天动地。 我亲眼看到一个大眼睛女兵,一走过友谊关,她就爬在了地上,用她的双唇拼命亲 吻着中国的土地。还有人喊了一声“中国”,便泪如雨下,在场所有迎接的中国士 兵都哭了。两股人流紧紧拥抱在一起,眼里流着泪水,此时,不管是男兵,也不管 是女兵,相互抱着说着。 最后抬过来一排担架,那是中国的伤兵。他们躺在担架上,轮流着和每一个走 上前来的人握手,眼里流着泪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这里面还有不少女兵,担 架上的她们下肢处空空荡荡的。她们一脸惘然,泪水苦涩地流着,两眼呆痴无神。 后来我知道,我们不少女兵被俘了,先是被强奸,让她们怀孕后,又截去了双 腿。这些惨无人道的越南人,已没有了丝毫的人性。 那些孩子最后有的被生了下来,孩子的母亲不愿意承认这一现实,她们不肯接 受流着越南血液的孩子。后来在中国某地专门成立了这样一家孤儿院。这家特殊的 孤儿院,有一大群这样的孤儿,他们失去了父母。 后来我和眉曾无数次地去过这家孤儿院,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无忧无虑的男孩女 孩,过着幸福的生活,游戏,嬉闹,我就想,可怜的孩子们,你们知道你们是怎么 出生的么? 你们的父母现在在哪里么? 眉站在我的身旁望着眼前的孩子一直泪流不 止,我知道眉没被俘虏过,这里也没她的孩子。她却在哭泣,为了这些孩子,为了 这些孩子的母亲们。 1992年的春天,我又去了一趟友谊关,我是为了一种说不清的缘由和心理去的。 那里有一个双边贸易市场,中国人,越南人,男人和女人蚂蚁似的在那里涌动, 兜售手里的东西。 我惘然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些涌动的人群。突然,一个女人说:“先生,看 货吗? ”我扭过头去看,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看到眼前一个丰满的越南少妇,提着 一个沉甸甸的提包站在我的面前。虽然时隔十几年了,我还足下子认出了眼前站着 的这个女人就是当年被我俘虏的胡丽。她也认出了我,怔过一阵之后,她说:“现 在多好,不打仗了,日子好过多了。” 我又想到了她在广东的外婆,便问:“你外婆好吗? ” 她答,“两年前就死了。” 后来她告诉我,外婆死时她还去了广东一趟,去奔丧。她兴致勃勃一遍遍地冲 我说:“现在多好啊。” 我望着眼前越南人和中国人混杂的人群,如蚂蚁似的在眼前涌动。他们扯开嗓 子拼命地喊:“看货吗? 看货吗……”胡丽不知还在说什么,我的耳旁已轰鸣一阵, 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