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爷爷在疯魔谷里死里逃生回到了那两间木格楞里,他看到了小凤,看到了,活 蹦乱跳的父亲。他笑了,笑过了又哭了。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了一个晚上。生与死 只差那么一步,爷爷觉得自己从死亡里走了一遭。一夜间,他面对着小凤,面对着 父亲,还有为仗义惨死的余钱,什么都想过了,义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有搂着小 风,拥着父亲时,他才真切地感到生活的实实在在。 刚开始,小凤并没有为爷爷再次出现而悲痛欲绝,余钱的死使她害怕了。她和 父亲整日躲在大山坳的两间木格楞里太寂寞太孤独了。虽然小风不爱爷爷,可爷爷 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况且又做过那么些日子的夫妻,又有了父亲,还有爷爷对 她的宽容,这一切使她暂时接纳了爷爷。 父亲那时还不会叫爸爸,爷爷就牵着父亲的手教父亲叫爸爸。小风就说:“他 不是你的儿子。”“谁的? ”爷爷松开父亲的手吃惊地望着小凤。 小凤说:“孩子姓周,关你屁事。” 爷爷就笑笑,不再理会小风的话,把父亲抱起来,亲了又亲。 小风就说:“反正孩子不是你的,亲也白亲。” 爷爷说:“那就白亲。” 爷爷更加狂热地亲父亲。如果日子这么太平地过下去,爷爷也会和普通人一样, 会有一个如意平凡的家庭,可一切都没按照爷爷的意愿往下发展。 日本鬼子不再搜山了,东北抗日联军一年之间又强大起来,日本鬼子一下子龟 缩在城镇里,这一带的日本鬼子都住进了大屯镇,世界似乎一卜子平安起来了。这 时奶奶想起了周少爷,父亲那时也一天大似一天,先是会说话,最后又学会走路, 后来又会跑丁。小凤不再担心父亲活不下去了。随着世道的太平,父亲的长大,小 风思念周少爷的心情愈来愈烈。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便是女人的痴情,一旦女人 认准了的,挖她的心,掏她的肝她也心甘情愿。这就是世上可爱又可怕的女人。 那时的小凤便经常出走,有时10天,有时半月,时间长一点的有时也一两个月, 甚至半年。爷爷看不住小凤,女人拉泡屎,撒泡尿的工夫说跑就跑了,先是躲在暗 处,观察爷爷的去向,爷爷向东找,她就向西跑。小凤知道爷爷不会追得太远,那 时还有父亲在拖着爷爷。 小风跑了,爷爷的心就空了,空荡得无依无靠,无着无落。爷爷拖着父亲,坐 在山的梁上等待着小凤。刚开始,父亲小哭小闹,要找妈妈,时间长了,父亲便习 惯了。他不再为小凤的出逃哭闹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凤的出逃更加理直 气壮,无忧无虑。 时间长了,爷爷也开始掌握了小风的规律,跑也是白跑,迟早还得回到他这两 间木格楞里来,回到他和父亲的身边。小凤每次回来,身心疲惫,她总是要躺在炕 上昏睡几天。这时的爷爷,便把小凤的衣服剥光,把父亲留在门外,他把对小凤的 思念,把这段时间的孤独、寂寞,一起发泄出去,每每这时小凤就醒了,她看一眼 爷爷就说:“你这条狗。” 爷爷不理会小凤,他用宽大的胸怀整个把小凤拥在怀里,整个身体里似长了深 深的根须,一点点地长进小凤的身体里。 这时爷爷就觉得小凤是一片土地,自己是一棵树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小凤一句话不说。她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痴痴呆呆地望着窗 外的远方,爷爷也不说什么,他知道小凤在想什么,但爷爷就想不管她想什么,小 凤都是自己的人,任他搂任他睡,还给他生孩子。 父亲再大一些的时候,长到能出去要饭了。小风再出走时,爷爷便也坐不住了。 他找出一件粗棉花布包袱,背在身上,一言不发地走出家门。父亲坐在门槛上望着 走远的爷爷说:“滚吧,滚远点,没有你们,我自己也能活。” 在没有爷爷和奶奶的日子里,父亲靠要饭生活。父亲从7 岁时便开始要饭,一 直到13岁,他遇到了肖大队长,从此才结束了他要饭生活。 在父亲的记忆里,自己长大不是靠爷爷和奶奶养大的,是靠自己要饭,吃百家 饭长大的。父亲对爷爷和奶奶感情很冷漠,父亲在有仗可打的时间里,他很少想到 还有父亲和母亲。 就是偶尔想起了,也像一缕浮云在父亲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父亲抗美援朝回国后,和母亲结婚时,他想把小凤接过来,他想到接小凤,并 不是一个儿子对母亲那份情感,而是他觉得爷爷和小风生活得很可怜,毕竟是她生 养自己一回。在没有爷爷那几年,是她拉扯着父亲,一个女人在大山拗那两间木格 楞里,曾留着一个短暂又苍白的回忆。父亲去了,小凤什么也没说。她在不住地摇 头,她不能随我父亲去,她的心里还装着一个没有磨灭的念想。直到那时,她仍在 思念着周少爷。 后来,父亲在审视爷爷那段历史时,他有些瞧不起爷爷。 他瞧不起爷爷,是因为爷爷贪生怕死,从疯魔谷逃出后没有去找部队,而是留 在了家里,为了一个女人愁肠百结。父亲觉得爷爷是个胆小鬼。 爷爷一生都是一个农民。在父亲去新疆前,组织曾专门派人去调查爷爷的历史, 爷爷的历史很模糊,也有过风光那一段,那就是参加抗联以后短暂的时日里,包括 占山为王前,一拳打死日本浪人。可后来,在斗争最艰苦最困难的时期里,爷爷离 开了抗联,为了求生存苟且偷生。还有爷爷欺男占女,一铁锹打伤周少爷,抢走出 身资本家的小凤,这一切都构成了爷爷的历史。爷爷那时就是个农民丁,他不在乎 自己的历史,只注重眼前,可爷爷那段历史却清楚地记在了父亲的档案里。父亲被 发配去新疆,和爷爷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不无关系。从此,父亲非常痛恨爷爷和小风。 父亲在新疆的十几年里,没有和爷爷小凤联系过一次。他要忘掉自己的父母, 就像忘掉一段不光彩的经历一样。 爷爷听说父亲去了新疆以后,他背着蓝花布包袱去了一趟石河子。他在石河子 镇转悠了三天,他已经打听到了父亲所在农场的地址,可他没有去。他也清楚,是 自已为父亲抹了黑,即便他去,父亲也不会见他的。爷爷站在石河子镇的街心.遥 望着父亲农场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望了好久好久。最后,爷爷把一串泪水洒在石河 子街心,又踏上了寻找小凤的征程。这一切,父亲自然不知道,即便知道,父亲也 不会动心的,我想。 风风雨雨,练就了父亲一副铁石心肠,跟随父亲的母亲,到死前,也没有暖开 父亲那颗铁石般的心。 父亲随肖大队长走后,木格楞里只剩下了爷爷和小凤。 小凤失去了父亲,作为一个女人已万念俱灰。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挂念的了, 惟一剩下了一个念想,那就是寻找自己的丈夫周少爷。她一辈子认定自己是周少爷 的人,是周少爷明媒正娶的。爷爷抢了她,她委身爷爷那是一种无奈,包括后来生 下的我父亲.那都是无奈的结果。 小凤对周少爷的爱情坚定不移,持久不变,这令我深深地感动。 小凤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周少爷的,她更勤奋地逃离爷爷,踏上了她漫漫寻找 丈夫的征程。爷爷为了寻找小风,也踏上了寻找妻子的路。有时,爷爷和小风在外 面的世界不期而遇,爷爷从不勉强小风随自己去。小凤不回去,他就随小风一直走 下去,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从这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爷爷和小凤沿街乞讨,有时 两人又同舟共济躲过国民党溃退的部队。爷爷一直忠心耿耿陪小凤走遍了大江南北。 最后小凤失望了.随爷爷回到了那两间木格楞里。小风面窗而坐,依旧不理爷爷。 她在积攒新的希望,寻找周少爷,当那希望又像鼓满风的帆时,小凤便又开始了再 一次的寻找。爷爷依旧会披戴整齐,背着蓝花布包袱,紧随小凤其后,离开术格楞, 走向城市,走向乡村。 爷爷看着小风坚定如铁的信念和至死不渝的决心,有时真恨不能小凤找到旧情 人周少爷,哪怕是最后自己离开。可一次次的寻找,都化成了泡影。周少爷及周少 爷一家人似乎一起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小凤在希望和失望交织中,也磨炼了自己的耐性和意志,她每次出走,似乎成 为了一种习惯,有时那种出走意图变得很模糊了,说不清楚是旅游,还是其他的一 种怪癖。 终于在又一次出走时,小凤再也没有走回那两间木格楞,而爷爷坚信,小凤迟 早都会走回来的,坐在他身边去静静地凝望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