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表哥为了救我,失去了右臂,对越自卫还击战以后,表哥被评为二等残废回家 了。我被送到一所陆军指挥学院学习了两年,毕业后当排长。 我当排长后,曾回家看过大姨和表哥。大姨真的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见 到我,上下打量着我那套新军装,自言自语地说:“出息了,真的出息了。”说完 泪水就流下了脸颊。我看了一眼站在大姨身后木呆呆的表哥,我眼前马上闪现出表 哥扑过来把一只手按在地雷上的情景,我的喉头便噎住了,半晌才说:“残废的该 是我,上学提干的应是表哥。”表哥冲我咧嘴笑了笑。大姨这时擦去泪水,凝望着 我说:“这都是命,你表哥生下来就注定是这命。” 我无言以对大姨和表哥。大姨把我和表哥一起送到了部队,她不希望我和表哥 有谁会残废着回来面对她,她希望我们能在部队有个出息。 表哥刚回来那几天,大姨一点也看不出因表哥的伤而伤心。她让表哥戴上那枚 三等功勋章,她挽着表哥的手一家家地串门,让表哥描述那场战争英雄的经历。大 姨便坐在一边,一边听表哥叙说,一边看别人的脸,那一张张脸都充满崇敬和羡慕, 大姨看见了这些也就一脸的风光。她拉着表哥从东家走到西家,从南家走到北家。 那些日子,人们看到的是大姨无比欣慰自豪的脸。 村里乡里的小学中学请表哥去作报告,每次去大姨也穿戴整齐,就像要出远门 那样,随表哥一同前去。当有领导在表哥演讲高潮处,大声地介绍坐在后面的大姨 说,“这位就是英雄的母亲”,大姨就站起身冲所有看她的人微笑点头。 大姨自从跟随了大姨夫,大半辈子在人前人后都是那么庸庸常常低声下气地生 活过来的。是表哥的事迹,给她暮年的牛活带来了转机。她在体验着一种从没体验 过的感受,她终于在表哥身上体验到了,那种扬眉吐气的感受。大姨为了这种感‘ 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是用表哥的一条手臂换来的。 表哥刚回乡那些日子,每个月都要怀揣残废军人证书去乡里领回几十元钱的补 助费。表哥走在乡里的街上甩着右边空空的袖管,很是威风和自豪,他看到的是满 眼的崇敬和羡慕。 表哥的年龄一年大似一年了,又是个残废人,大姨开始为表哥张罗婚事。终于, 南村的一个姓吴的姑娘愿意嫁给表哥.那时间,正是表哥最风光最得意的日子。表 哥把所有的复员费和大姨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送给了吴姑娘当聘礼。 表哥订婚了.大姨请人热晴洋溢地写了一封信,把这消息告诉了我。我也暗暗 地为表哥庆幸,并默默地为表哥准备了1000元钱,准备当表哥结婚时,当贺礼送给 表哥和吴姑娘。 随着时间的推移,表哥不再风光也不再热闹了。时间会使人们忘记许多东西, 时间也会让人们新发现许多东西。表哥在乡邻的眼里只是一个残废人,每个月吃国 家几十元钱救济的残废人。吴姑娘和许多务实的农村姑娘一样,她想到了将来,她 需要的是能做许多农恬身体强壮养家糊口的男人,表哥显然不是她理想的男人。吴 姑娘开始反悔,和表哥退了亲。 大姨再来信时,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得过于严重,她只让人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退就退了吧,你表哥迟早会找到一个称心的姑娘,强扭的瓜不甜……大姨又说:你 表哥这段时间情绪不好,整天一句话不说,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哭,唉…… 我的心一颤,我为表哥。可我一点也帮不上表哥。表哥是为了我才残废的,残 废的该是我呀。我想着表哥,为表哥揪着心,我曾无数次地写信给表哥,让他振作 起来,可表哥一个字也没回。 后来我听说表哥杀人了,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得到这消息后,我连夜赶了回 去。 我看到的是木呆而又苍老的大姨,大姨一见我就哭了。 原来,吴姑娘和表哥退亲后很快就订婚了。表哥喝酒大哭就是那一段时间,表 哥已经请人盖好了房子,准备结婚了,可就在这时,吴姑娘和表哥退亲了。这样的 打击对表哥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就在姑娘准备结婚的前夜,表哥又喝醉了,喝醉了 的表哥夜半便摸到了吴姑娘的房间,他用带来的斧子用左手向正准备做新娘的吴姑 娘砍去…表哥喝醉了酒,用的又是左手,他砍了十几斧,也没砍死吴姑娘,却把吴 姑娘砍成了终身残废。砍完的表哥冲围上来的人呜呜大哭,边哭边说:“这下两清 了,她也是废人了,我也是废人了,这回我们般配了…”表哥说完哈哈大笑。 我去表哥劳改的农场看了一次表哥。表哥穿着囚服,神情木讷,他瘦了,他老 了,还不到30岁的人,已看到有变白的头发。我看到眼前的表哥,久久说不出一句 话。表哥没有看我,他看到了摆在他面前我给他带来的吃食。他抓过一只烧鸡腿, 疯狂地啃起来,因吃得太猛,被噎得直打嗝。我看着眼前的表哥,眼泪忍不住流了 下来。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出来——表哥带我偷秋,表哥把我扶上牛背,表哥 扑向我的脚下,按响了地雷我在心里狂喊了一声:“表哥! ”表哥仍在大吃着,吃 完了,抓过右边的空袖管抹了一下嘴,冲我说“妈还好吗? ”我的心一颤,望着表 哥,我的泪又流了下来。 表哥又说“这个世界上就剩下妈一个亲人了,我就惦记着她。 她为了我们吃了不少苦。我照顾不成她了,你帮帮我吧。“表哥乞求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表哥出了一口长气,又对我说:”以后你别来了,十年,也快。“说完 表哥转身走进了那扇灰色的铁门里。 我看着表哥为了结婚准备的新房,新房很漂亮,砖瓦结构,雪白的墙壁上还贴 了一幅画,一个胖小子骑在一条鲤鱼背上正冲我笑。我看到这一切,我似乎又看到 了表哥的心。表哥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和常人一样,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呀。站在我一 旁的大姨,不时地用衣袖擦着眼泪。我就想,我欠大姨家的太多太多了。 后来我几次三番地要接走大姨,大姨只是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哪也不 去,这里有你大姨夫,有你表姐和表哥,我哪也不去! ”任我怎么说大姨就是不肯 随我走。 以后的日子里,我便经常给大姨寄钱,每年都回去看她。 大姨每个月都要看一次表哥。我看到大姨日渐苍老的身体,真担心她说不定什 么时候便再也撑不住生活压在她肩上的重轭。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表哥不出来,我是不会死的,我等你表哥出来, 看着他能成个家。”我听大姨这么说,泪水再次流出来。 我真希望我能替表哥去服刑。大姨一日日算计着表哥服刑的时间,大姨一日日 挨着寂寞冷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