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父亲和姐姐嫒朝从新疆回来,是1980年。父亲在新疆接到一纸军委的命令,命 令上说,恢复父亲的军籍及去新疆前的职务,并宣布离休,回原军区第×干休所… 父亲接到那纸命令,便哭了。他像一个孩子,在盼望大人给的允诺,可那允诺 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一种,于是失望又伤心地哭了。 送给父亲命令的是柴营长,新疆的风沙和岁月也使他老了。他在送给父亲这纸 命令时,自己也接到了一纸命令,这所军改农场撤销了,他被宣布就地转业。柴营 长说不出是喜还是忧,但他看见父亲的眼泪还是动了动心。他哽着声音说:“师长, 我知道你的心,可,可……”柴营长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他望着父亲的泪眼, 自己的一双眼睛也潮湿,。 父亲从新疆回来,住在军区司令部的干休所里。姐姐嫒朝在新疆时候早就在石 河子高中毕业了,恢复高考后,父亲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也没允许她参加高考。 从新疆回来的那一年,她便考上了东北那所著名的医科大学,白求恩医大。 嫒朝上学前,我见到了,她。姐姐长大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送给我印有天安 门城楼课本的嫒朝了。她话语很少,眼神苍老得和她的年龄不相配。她冷静地望着 我,就像在望一个陌生人。我也望着她。 嫒朝终于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说:“可不是。” 接下来便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姐姐上学之后的五年时间里,我每一年都能收 到她一封报平安的信,那信上一点也没有感情色彩,就像一个随便认识的路人,突 然给你写来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在接到嫒朝的信时,我就想到了新疆.我不知道那 个农场竟有如此巨大的魔法,把嫒朝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冷 若冰霜的人。我又感到了时间和距离的无情,她一切都改变了。 5 年以后,我又接到姐姐的一封信,告诉我她已经大学毕业r ,并和一个加拿 大的留学生威尔结婚了,准备近日移居加拿大,并在信的末尾提到了父亲。嫒朝说, 父亲很可悲,父亲很可怜,他是战争的工具,也是牺牲品,我走了,你有时间就去 看看他吧… 姐姐去了加拿大之后,给我寄来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姐姐和威尔的台影。威尔 是蓝眼睛高鼻梁的小伙子,姐姐站在威尔的身旁显得有些瘦小,背景是他们的新房, 那是一栋二层小楼,楼门口还停着他们的轿车。姐姐凝视着前方,她的眼神依旧苍 凉惘然。她望着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我接到姐姐这封来自加拿大多伦多域的信之 后,我才真切地感到,媛朝已经不存在了。在遥远的异国,有一个叫威尔太太的女 人,睁着一双苍老又荒凉的眼睛在向远方看着,她在遥望新疆那个荒凉的农场吗? 我接到嫒朝的信之后,便回家看父亲。 父亲离休后,独自一人住在六室一厅的房子里。偌大的房子有些空旷,我不知 道父亲守着这些空旷的房子是在想些什么。 我见了父亲之后,他就问我:“不打仗了? ” 我说:“不打了。” 他叹口气,一副很失落的样子。半晌之后,他又说:“真的不打仗了。” 我说:“真的不打了。” 后来听说,那场战争打响时,他那时仍在新疆,远在新疆的父亲仍在关注着那 场战争。他写过血书要求去前线参战,他让柴营长把血书交给上级。不知柴营长交 了,还是没交,没有人理会他的那份咬破中指的血书。他便一边收看着新闻,一边 等待着上级的消息,后来,他就等来了离休的命令。 父亲坐在阳台上,望着西天从楼后面飘出的几片晚霞,久久不动一下身子。我 望着灰色的天空,有些漫不经心。 父亲突然说:“我老,吗? ” 我望着父亲的侧影。父亲的头发几乎全自了.脸上深一层浅一层的皱纹,干千 瘦瘦的身子看上去和他的年龄很不协调。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一个富态的身子呀 ! 惟有他那双眼睛还是显得很有光泽,就像被烧完的一堆柴火,发出最后一缕耀眼 的火星。他仍在渴念着什么。 久久,父亲见我不答,就又失望地叹口气道:“他们都说我老了,我真的老了 吗? ” 父亲说完这话时,眼角凝了一颗泪滴,那泪滴掉在脸上的皱纹里不动丁,在晚 霞里一闪一闪。 “姜还是老的辣,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想到我的。” 我不知父亲指的他们是谁。父亲在没事可干时,便自己和自己下象棋。他的棋 下得很慢,走完一步红子,便移到黑子那一方坐下,久久地想。想好了.再走一步, 然后又坐到红的那一方,再想父亲仍然关注着新闻,每天的新闻联播国际新闻他必 不可少。他就像一架老旧又准时的钟,每天一到新闻联播时间,他准时打开电视。 电视新闻一过,他就关掉电视,把自己笼在一片黑暗里。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在 看一张地图,那张地图磨损得很严重了,图面上还打着褶。他每看那张地图时,他 的一双目光就变得浑浊了,那里面似飘了一层迷天大雾,让人看不清,摸不着。 父亲终于病倒了,他是突然晕倒在电视机前,是邻居把父亲送到了医院。医生 告诉我,父亲是脑溢血,是极度兴奋引起的。我不知道父亲有什么事让他这么兴奋, 他这个年纪的人了,还那么沉不住气么。 我回到家,才发现电视仍没关上。电视此时正在播放新闻联播,正在播放一条 国际新闻。国际新闻说,多国部队已向伊拉克出兵了,萨达姆向以色列放“飞毛腿” 我恍然了。 原来父亲是为了这,父亲是在收看中午新闻时发病的。我关了灯,关了电视, 独自坐在黑暗中,望着外面的天空,天空上已有星星在遥远的天边闪烁了。我在心 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着:父亲,父亲… 父亲出院后,他便再也站不起来了,突发的脑溢血使他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 五官也挪了位置,但每到新闻联播时,他仍含混不清地让我为他打开电视。父亲艰 难地扭着身子看电视。有一天,父亲看完电视,突然又哀叹一声,清楚地说:“伊 拉克的兵怎么这么不经打。”我吃惊地看他,他的眼里满是失望的神色。 我把父亲有病的消息写信告诉了多伦多的嫒朝,嫒朝很快地回了信。嫒朝仍是 那么冷静,她在信中说:父亲很可悲.他是战争的牺牲品,他太可怜了….我看着 嫒朝的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病后,我为他请了一个保姆。那个保姆是个乡下中年丧夫的女人,她很勤 快也很能干。她为了挣钱,照料父亲的衣食起居。我告诉她,一定在晚上7 点时准 时打开电视.并让她把父亲此时躺着的方向调整到看电视的最佳位置。她不解地点 点头.并且问:“你父亲不累,他一个…”她下半句没有说出来。 我说:“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她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