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娟在父亲去新疆以前,一直是父亲的保健护士。娟在父亲去新疆以前一直没有 结婚,可娟有了一个孩子。这件事在军区闹得沸沸扬扬。父亲去了新疆以后,娟便 转业了,安置到一家工厂医务室里。 后来娟也一直没有结婚,她带着那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有人说那个孩子是我父亲的,也有人说娟曾和一个参谋谈恋爱,已经达到快结 婚的程度,后来又吹了,那个参谋忍受不了失恋的痛苦,转业了。 有一次,我回家去看躺在床上的父亲,我见到了一个50来岁的女人坐在父亲的 床头,她怀抱着父亲的头,父亲安静地躺在那个女人的怀里。那个女人两眼红肿着, 显然是刚刚哭过。她正用一个洁净的手帕为父亲擦拭流到嘴角的涎水。 我推门走进父亲的房间时,那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的眼前亮了一下。我退 出房门,又把门轻轻带上。我觉得眼前的女人太熟悉了,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 过。从那时起我就断定,这个女人和我曾经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我怎么也想不 出曾和她有过什么联系,我一直苦思冥想,也没有想出个结果。 从那以后,我经常看见这个女人出入父亲的房间。她为父亲擦洗,为父亲煎药, 中午阳光充足的时候,她把父亲挪到阳台的椅子里,她扶着父亲,让父亲看着窗外 的风景。这时,阳光很温暖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有时我望着两个人,我就想,那 个女人站的位置应该是我母亲呐。我望着母亲的骨灰盒,骨灰盒上母亲的照片,母 亲正无忧无虑地望着眼前的我。我在母亲的注视下一阵脸红、一阵心跳、一阵惭愧。 终于,有一次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手捧母亲的骨灰盒一步步向父亲房间走去, 我知道此时那个女人正像母亲一样地照料着父亲。我一步步走过去,推开房门,那 个女人从阳台上转过身,看到了我,冲我很友好很温和地笑了笑,她扶着父亲一起 面冲着我。那个女人轻声地对父亲说:“他就是那个孩子吧。”父亲含混地应了一 声。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孩子指的是哪一个孩子。我又迎着父亲和她向前走了两步, 她很快地看了一眼我怀里母亲的骨灰盒,她很快把目光移开了,望着我的脸,依然 那么温柔地笑着,轻轻地对我又似对父亲说:“都长这么大了,一晃,真快。”我 看见父亲一直望着我怀里的骨灰盒,我看见父亲原本扭曲的脸愈加扭曲,我还看见 父亲那双因愤怒而变得不可思议的目光。那女人似察觉了什么,她把父亲调整了一 个方向,把背冲向我。我一时尴尬在那里,望着两个人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父亲的房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望着母亲 的骨灰盒大哭了起来。 我开始恨那个女人了,恨她抢占了母亲的位置,可那个女人在父亲身边无时不 在。父亲在她的照料下,竟奇迹般地在灰色的脸孔上泛出了少有的红晕。我相信这 是一个奇迹。我恨那个女人.我又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面对着眼前这一切。 那段时间,我夜不能寐,苦苦地思索着,后来我想到了娟,想到曾爱过父亲又 接生过我的那个娟,想到这儿,我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我问自己,难道娟这么 多年一直在等待着父亲,爱着父亲? 太不可思议了。我知道娟离开部队,一半是因 为我父亲的离去,另一半是娟的私生子让她无法再在部队呆下去了。娟离开了部队, 转业去了工厂。 我为了验证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娟,我又一次见到她迎着她走过去。她依然那 么温和地望着我,我就说:“你是娟? ” 她的神情好似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了,冲我平静地点点头。我终于验证了我的 想法,我转身就跑。我听到娟在轻声地感叹一句:“这孩子…” 我知道那个女人是娟以后,我的心情好受了一些,毕竟娟曾爱过我的父亲,我 不知道父亲是否爱过娟,或者现在在爱着娟。看父亲那神情,父亲已经接纳了娟。 父亲终于在垂危之年有了一个寄托,有了一个依靠,我为父亲松了一口气。 在我心里确认娟以后,我能正视娟在父亲身边的存在了。 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那位客人差不多也快有70的样子了。70岁的人仍穿 着西装,系着领带,步子有些蹒跚,花白的头发梳得很工整。他见到我的时候,就 说出了父亲的名字,我点点头,他又说:“和你父亲年轻时一样。”我想来人一定 是父亲的老相识,来看父亲,我带着来人到了父亲的房间.那人一见到父亲,先是 怔了一下,“咚”的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皮箱,脚步踉跄了一下,想向前扑,但马上 又止住了。他一下子蹲在父亲的床头,颤声地叫了一声:“师长——”泪水便流下 脸颊。 父亲听到喊声,眼珠一下。我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眨眨眼,含混地说:“你是 谁? ”那人呜咽一声,一把抓住我父亲那只不昕支配的手,哽咽地说:“我是马团 长呀。”父亲怔住了,他大张着口,眼珠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马团长 又说:“师长,平冈山一一号高地,我带着一个--营。”父亲的身子猛地抖颤了一 下,喉咙里悲咽一声,一头扑在马团长的怀里,鼻涕眼泪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这 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哭。 马团长后来诉说了那段经历——马团长带着一个营进入了一号高地,高地上静 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带着一个营一点点地向山头爬去,一边爬一边疑惑,难 道这么重要的高地,美国人就轻易放弃吗? 他不相信美国人会这么的无知。他一边 通过步话机向指挥所里的父亲汇报着情况,一边思索着。一个营的人慢慢地向山头 靠拢着。这时他嗅到了一股异味,一股说不清的异味,这时他看见爬在前面的士兵, 一个个都倒下了,倒下得无声无息,这时他的大脑也失去了支配,也晕了过去。在 他晕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也不清楚,一个营的人遭到了什么不幸。 他和一个营醒来后,已经成了美国人的俘虏,他们被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后 来他才知道,这是美国人搞的一次细菌试验,一一号高地洒满了这样的细菌,他们 钻进了细菌的圈套。美国人反攻时,他们便成了俘虏。后来美国人把他们带到了美 国,继续在他们身上搞试验。在1952年1 月13日,我军俘虏了美国空军中尉奎恩和 伊纳克,两个人交代了他们搞的细菌战争。国际公众团体、科学团体经过考察,查 实了美国人这一不光彩的做法。在中国政府和国际公愤下,美国人停止了这一事件, 后来马团长和那一个营的幸存者被放出来,但一直受到美国人的监控。 这么多年了,人们似乎忘记了那场战争。马团长辗转几次,才从美国转到日本, 又到香港,最后才回到了祖国大陆,他一下飞机就来找我的父亲。 悬在父亲心头几十年的疑团终于解开了,他承认平冈山战役是自己指挥上的一 个大失误。 父亲和马团长两个人相视无言,最后他们一起看到了母亲的骨灰盒。两个老人 两对泪跟一起瞅定那个骨灰盒。他们想说的话太多了,可他们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只是不停地流泪。 两个老人,马团长扶着父亲就那么呆定地坐着。天色晚了,两个老人仍一动不 动,房间里只留下两个老人和永远凝望他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