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看到女人和男人一样在这丛林里受苦受难,童班副的心就疼。 他对女人的这份情感,完全来源于嫂子。在童班副的眼里,嫂子是天底下最 好的女人。 童班副自打生下来便不晓得母亲长得是什么模样,他一岁那年死了爹,爹是 给大户人家干活累死的,母亲是病死的。哥哥比他要大十几岁,是哥哥用一双粗 糙的手把他一天天地拉扯大。哥哥无疑是个好人,老实、本份、木讷。童班副有 时一天也听不到哥哥说一句话,别人更难得听到哥哥的话了,邻人便给哥哥起了 个别号——“活哑巴”。 哥哥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娶了嫂子,说哥哥娶了嫂子不太确切,应该说,哥哥 和岭后的另外一男人共同娶了嫂子,那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了,是个聋子。 哥哥穷,那个聋男人也穷,两个穷男人便共同娶了一个女人。在童班副的老 家这种事很多,没人笑话,很正常。 嫂子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穿着红袄,脸也是红的,像西天里燃着的晚霞。 他愣愣地看嫂子,是嫂子先跟他说的话,还用那双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那时, 他真想哭,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待过他。最后嫂子就蹲在他的面前笑着说: “丑丑,叫俺嫂子。”他憋了半晌,用哭声叫了声:“嫂子——”嫂子把他的头 抱了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前,嫂子的胸膛又温暖,又宽厚。他哭了,眼泪鼻涕都 弄到了嫂子的红袄上。 哥哥仍是一声不吭,闷着头坐在门坎上,一口口地吸烟,烟雾罩住了他的脸, 硬硬的僵僵的。 接下来嫂子便开始做饭了,家里穷没有更多的粮食,他们只能喝粥。喝的虽 是粥,童班副却喝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香甜。哥哥喝得呼呼有声,他也喝得不同凡 响,喝出了一身一头的汗,嫂子也喝,却斯文多了。嫂子停下来抿着嘴瞅着他哥 俩笑。 哥哥也笑,表情仍硬硬的,僵僵的,眼里却在冒火,童班副觉得挺可怕的。 吃过饭,天就黑下来了。嫂子和哥哥就进了大屋,以前的大屋他和哥哥一起 睡,自从有了嫂子他就只能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了。他睡不着,瞅着漆黑的屋 顶想着嫂子。 嫂子先是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接着嫂子的叫声就一塌糊涂了。他不 明白嫂子为什么要叫,嫂子的叫声很湿很含糊,说不清到底属于哪一种。他认为 是哥哥在欺负嫂子,他想去帮嫂子,但他不敢动,就那么挺着。不知过了多久时 间,嫂子终于不叫了,只剩下大声地喘,后来喘也平息下来了,他才迷迷糊糊睡 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看嫂子的脸,希望在嫂子的脸上看到异样,可嫂子的脸 一如既往,嫂子的眼睛里似乎比昨天多了些水气,脸更红了,嫂子一直抿着嘴冲 他笑,他放心了。 从那以后,夜晚的嫂子仍发出那种很湿润的叫,一切都习惯了,正常了,偶 尔听不到嫂子的叫,他反倒睡得不踏实了。 嫂子做的粥仍然那么好吃。白天,哥哥下田做活路去了,他和嫂子在家,嫂 子忙里忙外的总没有空闲的时候,嫂子把家里所有该洗的都洗了,然后坐在窗下 飞针走线,为他和哥哥缝补那些破烂的衣衫。 童班副十岁了,虽无法下田做活,但他要上山拾柴,把一捆又一捆树枝送到 家里,远远地望见了嫂子,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安宁和舒泰,有了嫂子的家,才 是完美的家。那一段日子,他特别爱回家。 时间过得很快,月亮转眼就缺了。嫂子是月亮圆的时候,走进家门的。嫂子 走那天,是他送去的。那天早晨,哥哥坐在门坎上又开始闷头吸烟,脸上的表情 依旧僵僵硬硬的。 嫂子说:“他哥,我该走了。” 哥哥不说话。 嫂子又说:“补好的衣服都放在柜子里了。” 哥哥还是不说话。 嫂子还说:“你们哥俩都别太累了,干不动活就歇歇,千万别伤着身子。” …… 他站在一旁听了嫂子的话,心里难受极了,嫂子那一句句妥贴的话,仿佛不 是说给哥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终于,嫂子又穿着来时的红袄上路了,他跟在嫂子的后面。送嫂子去岭后是 哥哥让他这么做的,嫂子也愿意。嫂子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坐在门坎上的哥哥,渐 渐地,他发现嫂子的眼圈红了。 半晌,他问:“嫂,你啥时还来咱家。” 嫂子牵住了他的一只手,嫂子的手又柔又软,一点也不像哥哥的手。 听了她的话,嫂子望了眼天空,残阳在西天里垂着,嫂子轻声说:“下次月 圆的时候,俺就来咱家”。 嫂子用的是“咱家”,这样他感到很温暖。岭后并不远,翻过一道岭,再过 一条小河就到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聋男人早就在村口巴望了。那男人看见嫂子, 便一脸欢天喜地的迎过来, 从他手里接过嫂子的包袱,牵了嫂子的手往家里走去。嫂子回了一次头,又 回了一次头,嫂子这时已经看到他泪流满面了。嫂子突然喊了一声:“丑丑,你 等嫂子一下。”接着甩开那男人的手向一间小屋跑去,不一会儿,嫂子又回来了, 把一个温热的饼子塞到他的怀里,她说:“丑丑,回家吧,等月圆了再来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这时他的眼泪 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给他的饼子上。 随后的日子过得就很慢。哥哥仍不声不响地下地做活路,他仍去山上拾柴。 闲得无事了,他就去私塾偷看先生教那些有钱家的孩子识字,在那里,他也学会 了一些字。 每到晚上,他便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月亮一点又一点地圆起来,哥哥似乎 也在盼着月圆时,但哥哥的表情从不外露,哥哥盯着月亮的目光是死死的,狠狠 的,恨不能一口把月亮吃掉。 哥俩终于齐心协力地又等来了一个月圆时,那天晚上,哥哥就瓮声瓮气地冲 他说:“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欢快地答:“哎……” 鸡刚叫过三遍,他便起来了,天刚麻亮便上路了。来到岭后,天仍没亮得彻 底,他来到那个聋男人家门口,便一迭声地喊:“嫂,月亮圆了! ” 嫂听见了,擦着手出来,把他拉进门去。那个聋男人看他一眼,就埋下头吃 饭了。嫂给他盛了碗稀饭说:“吃吧,吃完咱就走。” 饭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红袄,聋男人坐在炕沿上吸烟,轻一口重 一口,样子凶巴巴的。 嫂就说:“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因那男人聋,嫂的话像喊出来似的。 那男人听了,点点头,一脸的灰色。 嫂又说:“米我碾好了,放在缸里。” 聋男人又点点头。 嫂还说:“那俺就走了。” 聋男人这回没点头,冷了一张脸,巴巴地望嫂子,嫂子别过脸,牵了他的手, 叹口气道:“丑丑,咱们走吧。” 他随着嫂就离开了聋男人家门。走了几步,嫂回了一次头,他也回了一次头, 他看见聋男人仍眼巴巴地在望嫂子,他又看见嫂的眼圈红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终于平静地说:“丑丑,想嫂子么? ”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亮圆。” 嫂又抿了嘴笑一笑,嫂这么笑他心里很高兴,嫂的笑很美。 嫂又说:“你哥想俺了么? ” “想,他夜夜看月亮。” 他这么说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红了。 翻过岭,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门坎上,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迎着 哥走去。他心想:月圆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