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有嫂的日子是美好的,有嫂的日子是月圆的日子。 嫂先是怀孕了,嫂的肚子在月残月圆的日子里,日渐隆胀,哥高兴,聋男人 也高兴。他更高兴,嫂给三个男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都巴望着,孩子 早日生下来。那年他才十二岁,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嫂是快乐的,他就没 有理由不快乐。 哥和那个聋男人商量好了,孩子生在谁家就跟谁姓。 嫂的产期在一个月圆的日子,嫂终于要生产了,哥请来了闻名十里八村的接 生婆。一盏油灯忽明忽灭地燃着,接生婆守着嫂。他和哥蹲在屋外的院子里,天 上月明星稀,远远近近的一声接一声的蛙鸣不时地传过来。 嫂在哇呜声中产痛了,嫂开始不停地哼叫。嫂的叫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使他 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哥的样子似乎也很难受,一支接一支地卷着关东烟, 又一支接一支地吸,哥的手在不停地抖。 嫂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嫂的叫声异常地响亮。 他说:“哥,嫂要生哩? ” 哥说:“……” 他说:“嫂一准能生个男娃。” 哥说:“……”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嫂的叫声打断了,嫂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怪异。 他就问哥:“嫂,生娃咋这样叫来叫去的哩? ” 哥终于说:“娘生你时也这么叫,女人都一样。”哥比他大十几岁,哥有理 由在他出生时听娘这么叫。 他不知娘长得啥样,他曾问过哥,哥闷了半晌说:“娘长得和你嫂差不多。” 自从哥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再望嫂时,目光中又多了些成份。 嫂仍在叫着,嫂叫得有些有气无力了。他实在忍不住,便走到门前,拍着门 问接生婆:“嫂,嫂咋这么叫呢? ” 半晌,接生婆从屋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答道:“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 说完“咣”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他对接生婆的态度有些不满,讪讪地又蹲在哥的身旁,哥已经吸了数不清的 烟了,烟头胡乱地堆在哥的脚旁。嫂的叫声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嫂叫还是叫,声音却明显地弱了下去,却迟迟不见娃的叫声。他心开始惶惶 的了。哥的样子比他还难受,他想劝慰一番哥,便说:“嫂这是累了,歇着呢。” 门就开了,接生婆的头愈发的水淋淋了,仿佛从嫂的肚子里生的不是娃而是 她。 接生婆喘了半晌说:“是横产哩,怕一时半会生不出哩。” 哥站了起来,身子怕冷似地哆嗦着声音问:“能咋,不会咋吧? ” “难说。”接生婆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 嫂这时又叫了一声,接生婆又慌慌地缩回了头。 哥又蹲在地上,用手抱住了头。 从这以后,嫂叫倒是不叫了。 鸡开始叫了,天开始发青,麻亮了。 这时他就看见房后的土丘后也蹲着一个人,他用手拽了拽哥的衣袖,两人仔 细辨认,终于看清是那个聋男人。 哥和那个男人在麻亮的天空下对望着。 鸡叫第二遍了,嫂仍没有一丝动静。 鸡叫三遍了,嫂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天终于彻底亮了。 门终于开了,接生婆扎撒着一双沾血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死 ……都死了哩。”接生婆说完,便独自跑远了。 他听了,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哥空前绝后地喝了一声:“日——老天呀! ” 哥疯了似的一头闯进屋里,同时他看见土丘后的那个聋男人也一阵风似地跑 来。 嫂,死了?!他有些不信,那么好的一个嫂咋就说死就死哩? 他不知怎么走进 屋内的。 他先看见了血,满炕都是血。接着他就看见了嫂,嫂似乎睡着了,头发在枕 边披散着,条条绺绺的。他知道,那是汗湿的。嫂的肚子仍丰隆着,光洁美丽的 双眼在晨光中泛着神秘的光泽。嫂的两腿之间,伸出一只小手,似乎是向这个世 界招呼着什么。 哥和聋男人傻了似的立在嫂的头前,像两尊泥塑。 …… 嫂真的死了,哥似变了一个人,他也似变了一个人。 哥痴痴呆呆的,反反复复地在说一句话:“好好的一个人,咋说死就死哩。” 哥无法做活路了,在屋内屋外疯转着。 他的心空了,空得像一只无底洞。没有了嫂日子便不成其为日子了,月残月 圆再也和他没有关系了。没有女人的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到处都是一片冰冷、 凄凉。 哥在疯呆了几天之后,在又一个月圆的晚上,吊死在门前那棵老树上。 从此,他过起了流浪生活。哥没了,嫂没了,家也就没了,他是一个无家的 孤儿了。 以后的日子,他时时刻刻忘不了嫂子,嫂子浑身上下都是温暖的,都是那般 的美好。嫂为他煮粥,嫂为他贴饼子,嫂抚摸他的头,嫂为他补破烂的衣服…… 这一切,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对嫂子的温暖回忆伴他度过了流浪的岁月。 几个年头之后,他参加了东北军。 兵营里很少见到女人,走在大街上,偶尔碰见一两个女人,他一望见女人心 都要碎了。所有的女人都幻化成嫂的形象,在他眼前美好起来,温暖起来。 他对女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使他有了对所有女人大怜大悲大爱的理由。 他早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因此,他更加懂得去怎样爱护一个女人,保护一 个女人。 童班副走在这荒无人际的丛林里,看着眼前的几个女兵,彻底地唤醒了他的 怜爱之心。他曾在心里暗暗发誓,有一口吃的,要先让给她们,自己能走出去, 就一定要让她们也一同走出去。 朱红的惨死,又一次震惊了童班副。朱红的死,使他想起了嫂子的死。他不 肯宽恕自己,他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们,才使朱红死去。那一天,他跪在朱 红的尸体前,刮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要不是她们抱住他哭成一团,他还要更彻底 地痛打自己一顿。 从那一刻起,他就告诫自己,再也不离开女兵们半步,他要把她们安安全全 地带出丛林。果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女兵们半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