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王老赖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人了,他开始恨这该死的战争,该死的丛林了。 要是没有它们,自己怎么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呢? 他以前当胡子时,的确做过一 些伤天害理的事,抢过大户的粮食和银元,也奸过贫寒交迫的女人,可那时是身 不由己。后来,被东北军招安了,他才活得像个人样了,是高吉龙带人收编了他 们,他从内心里感激高吉龙,也感激东北军。王老赖一进入丛林,便看到了死亡。 他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也会死去的,他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躺下了,再也起不来 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深深地笼罩了他。 他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会突然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整 个世界再也不会和他有丝毫的关系了。过去的,未来的,一切都将离他远去。他 只是做了一场梦,不怎么美好的梦。他扛着那面青天白日旗恍恍惚惚地走在梦样 的丛林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一切都那么不可信。有一刻,他觉得人活着是场 梦,死了却是走向一种永恒。这么想完,他又觉得,死并不那么可怕了。 其实,他早就注意了走在队尾的那几个女兵,她们由童班副照顾着,那是几 个走散的女兵,不是他们这个营的。他清楚地记得,原来是五个女兵,丛林已经 把她们折磨得不成样子了,然而她们毕竟是女人,这一点在吸引着王老赖对她们 的注意。后来,那五个女兵只剩下两名了,他还注意到,童班副和她们住在一起。 有几次,他曾偷偷地爬到他们居住的帐篷外,他想听一听,童班副和两个女人在 做些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真希望自己能听出些内容来,他就那么趴 在地上,在失望中睡着了。天一亮,他又慌忙逃掉了。 日本人和他们同行之后,他刚开始有过恐惧,可接下来一切又都平安无事了。 寂静的夜晚,不时地传来日本女人的呼叫声,他知道,那是日本军妓正在和一群 绝望的士兵做爱。军妓的呼叫声,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于是他想到了女人。在 他的记忆里,女人是多么的美好啊,他从没爱过女人,也没有得到任何女人的爱。 但他却占有过女人,那是他当胡子的时候。刚开始女人不依,哭哭喊喊的,后来 在他们的恫吓中也就依了,整个过程,女人是绝望的、仇恨的。但他仍体会出了 那份美好。 是日本军妓夸张的呼叫声唤醒了他,接着他又想到了死亡,要是死亡前再占 有一次女人该有多好啊! 于是,他去求了童老兵,但童班副的耳光使他清醒了过 来。他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人了,他刚开始是蹲在一棵树后“呜呜”地哭,后来 他站起来,背靠着树,一边抽自己的耳光一边哭,后来,他连抽打自己的力气也 没了,他就那么坐在地上睡着了。 天亮之后,他们又上路了。所有的人对这种生活都麻木了,只要活着,还有 一口气,他们就要无休止地走下去,丛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们走下去的日子 也没有尽头,他们只是机械地往前走。天亮了,又黑了,黑黑亮亮显示着世界的 存在。他们麻木地走,标明自己还活着。在这样一方世界中,他们似乎没有了思 维,没有了欲念,只是机械地走,还是走。 王老赖又一次惯性地扛起了青天白日旗,向前跌跌撞撞地走去,眼前的一切 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迈开双腿往前走。路旁树丛中有几颗鲜红的果子, 他看到了,但没有扑 过去。他知道,吃了那些果子,身上会有些力气,有了力气就能活下去,活 着和死又有什么两样么? 王老赖这么问着自己,结果,他没有扑向那几颗果子, 而是盲人似地向前走去。肩上仍扛着那面青天白日旗。 沈雅和李黎昨晚也曾哭过了,她们搂抱在一起,为了她们同是女人,也为了 她们相同的命运。她们只想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别人。 李黎的丈夫是名副团长,她是师部的一名译电员。以前她不知道打仗和死人 是怎么一回事,死人和打仗她只在电文里接触过。“××日,我军攻占××阵地。” “××日我军放弃××山头。”“××团歼敌××名。”“××营伤亡××名。” 以前,她对战争的理解也就是这些。 后来,她随丈夫一同来到了缅甸,起初的日子,她仍不懂什么是打仗,只是 居无定所地整日行军,也听到枪炮声,日本人的枪炮声,离得很遥远也很朦胧。 直到远征军大溃退,逃进了丛林,她和师部的人走散了,后来又有几个女兵相聚 在一起,再后来她们就遇上了东北营。她们不管部队往西还是往北,她们只能跟 着。李黎无时无刻地都在思念着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部队溃退 时,她曾接收过丈夫那个团发给师部的一个电文:“我团已向西转移,进入丛林, 请指示。”师部当时拟了封电报,指示丈夫那个团继续向西,一直开往印度,可 那份电报却没有发出去,因为他们再也呼叫不到信号了。她不知丈夫的命运是死 是活,从时间上判断,丈夫他们是先于师部走进丛林的,说不定这时,他们已经 走到印度了。她已经无法判断到底在丛林里行走有多久了,她只记得到丛林后, 自己来过两次月经,丛林使一切都乱了,该死的月经也乱套了。按着时间推算, 又早该来了,可是再也没来过。她一面挂念丈夫,一面惦记着两岁的儿子。他和 丈夫匆匆地开上了前线,把两岁的儿子放在了母亲那里。母亲居住在山西太原。 她自从跟上了东北营,便知道这是向北走,向北走就意味着越走离中国越近, 说不定,他们真的会走出去,一直走回到自己的祖国,那样的话,她就可以看到 自己的儿子了。离开儿子时,他已经长了两颗小牙了,还会喊妈了,此时,儿子 是胖了,还是瘦了? 想起儿子,她心似刀割一样的难受。 为了丈夫,为了两岁的儿子,她要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她一想到活,便 真诚地开始感激童班副了,如果没有童班副,说不定她们早就掉队了,掉队就意 味着死亡。最后只剩下她和沈雅两个女兵了,另外三个女兵先后离开了他们。 这些日子,她的身体愈来愈弱了,此时,她已感受不到了饥饿,只剩下了一 颗心脏似乎在生存着,她每走几步,都要喘上很久,可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 不能掉队。有时童班副搀扶她走一段,又搀扶沈雅走一段。在她们的眼里,童班 副是那么的有力气。在这之前,她们和童班副素不相识,是丛林使他们走到了一 起,童班副默默地肩负起了照顾她们的责任。她们却不能为童班副做任何事,如 果童班副提出请求,不论什么请求,她不知道沈雅会不会答应,她反正会答应, 除了自己是女人外,还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呢? 她是过来人,有丈夫,有孩子,正 因为这样,她更了解男人。然而童班副什么也没要她们做,只是默默地保护着她 们。为此,她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 昨晚,王老赖向童班副请求的那些话,她和沈雅都听到了,她们恨王老赖的 无耻,同时也被童班副的又一次仗义所打动了。那一晚,她恨不能把自己献给童 班副,以报答他的恩情。 她在童班副的搀扶下走了一段,童班副又去搀扶沈雅了。这时,她看见了那 几颗鲜红的野果子,那是王老赖发现而没有去摘的几颗果子,她疯了似的的奔过 去。她想,这几颗果子会让他们三个人有力气走上一段的。她的手已触到了一颗 果子,这时,她的脚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叫了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童班副和沈雅听见了李黎的叫声,连忙奔过去,沈雅呼喊着:“李姐,李姐 ……”李黎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她的手动了动,指了指自己的脚。他们发现她 的脚上留下了两个被咬过的牙痕,那是青蛇的牙印。很快,李黎被咬过的一条腿 青肿起来,童班副已顾不了许多,他伏下身去,用嘴去吸李黎的伤口,伤口里很 快流出污紫的血浆,他一口口地吸着,吐着,可是已经晚了,李黎的腿一点点地 变硬了。 童班副刚开始感到舌头发麻,后来就是整个嘴,再后来就是自己的头了。再 后来,便昏了过去。 沈雅大叫:“童老兵,童大哥,童班副……” 他听到了沈雅的叫声,他觉得自己是在睡着了,真舒服啊,就躺在李黎的身 边,他又嗅到了嫂子的气息。他真想这么永远地睡过去,再也不醒。沈雅的叫声, 使他清醒了过来,他想:自己要活下去,要陪着最后一个女兵走出丛林。于是,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沈雅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痕。哭什么呢? 他伸出手去 为沈雅擦泪。沈雅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倒在他的怀里。 沈雅尖着声音哭诉道:“童大哥,你不能死啊,我们还要走出去啊! ” 是啊,一定要走出去。他这么想完之后,抚着沈雅站了起来,又向前跌跌撞 撞走去。 王老赖浑浑沌沌地走着,没有了意识,没有了欲念,只剩下了走。他的眼前 渐渐地模糊起来,一下子所有的景物都变得离他遥远了,遥远得不可触及,耳畔 轰鸣一片,但他仍借助一种惯性,机械地往前走着。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 一下,他便一头栽了下去,连同他肩上那面青天白日旗。 王老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