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节 牛大奎孤独了,牛大奎后悔了。 他没有料到,这一留下便再也走不出丛林了,那些日子,他疯了似的在寻找 着他的仇人李双林,可连李双林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后来他就想,找不到活的李 双林,死的也行,可他找遍了山山岭岭,又是一场空。 牛大奎漫无目的地走在丛林里,莽莽丛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空洞、迷 惘,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饥饿了,而是因为孤独带来的恐惧。在他们一起 行走在丛林里时,他没有这样的恐惧,他原以为离开队伍,自己便自由了,十二 天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不是小错,而是大错特错。 大部分时间里,他躺在自己搭的小窝棚里,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和身边 的一只虫或一只飞蝶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与这些渺小的昆虫共舞着。 他恨李双林,但已不是对仇人的那种恨了,他恨李双林让自己留在了丛林里, 如果没有李双林他一定不会独自一人留在丛林里,还会和队伍一直向北行走,即 便是死了,他觉得并不可怕。自从被强迫着拉到了队伍上,便和战争、死亡打交 道,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自从进入丛林后,死亡更是家常便饭,今天活得还好 好的,明天这个人也许就躺下再也起不来了。司空见惯的死亡,使死在牛大奎的 眼里失去了恐怖,变得如做梦一样的平常了。 此时,摆在他眼前的已经不是死亡,而是可怕的孤独,是由孤独带来的恐惧。 他也想过单枪匹马地走出丛林,可那只是想一想而已,谁知前方还有多少丛林, 几个月来,他所走过的丛林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丛林比死亡更 可怕。 他梦游似地走在丛林里,行走使他的思维空洞而又麻木了,他要寻找,不寻 找又让他去干什么? 于是寻找李双林成了他在丛林里生活下去的目的了。他梦游 似地寻找着。 牛大奎一边寻找一边呼喊着李双林的名字,他由原来的呼喊,变成后来的喃 喃的低语了,李双林的名字在他的嘴里仿佛已不是仇人,而是亲人了。他一路念 叨着,一路走下去。 有时,他为了使自己充实起来,不时地故意弄出一些响声,他拉着枪栓,嘴 里说着:“兔崽子,看到你了,看你还往哪里走。”这么说完,他朝着自己前方 的假定目标走去,自然什么也没有,过去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似乎 一个孩子在做游戏。 这使他想起了小的时候,一个人走夜路,周围漆黑一团,因为害怕,便大声 地弄出声响,因为害怕连头也不敢回,一路走下去。 他现在的心境,竟和小时候走夜路没什么区别了。 他躺在小窝棚里,总是似睡非睡,大脑仍没休息,觉得自己仍在丛林里寻找 着,这次他看见了李双林,李双林背对着他正在艰难地往前行走着,他又惊又喜, 扑过去,李双林回转身冷冷地看着他。 李双林说:“你来干什么? ” 他说:“我,我是来找你的。” 李双林就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那时他的心情真是又惊又喜的,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李双林说,他不再孤独 了,他有了一个伴了,一切都不那么可怕了。 不知什么时候,牛大奎清醒了,清醒之后,对刚才似梦非梦的那一幕感到脸 红、后悔。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李双林是我的仇人,他杀了我的父亲,杀 了我的兄长,我要亲手杀死他。 这么想过之后,他的心里稍许踏实了一些。他坐在窝棚里,有时又想:要是 真找到李双林,该怎么杀死他呢? 他一点也不怀疑有足够的能力杀李双林,他要 让李双林死个明白,不能一枪就崩了他,那样太便宜他了,他要把李双林绑在树 上,然后一刀一刀地把他剐了,这一刀是为父亲的,另一刀是为哥哥的,然后就 是为自己的了,他要一刀刀地把李双林剐死,这样才解他的心中怒气。 可李双林在哪里呢? 难道李双林插翅飞出了丛林? 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似睡非睡之间,他朦胧地听见,有人 在呼喊,是人在呼喊,似乎他还听到了李双林的名字,听到这,他又猛地坐了起 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结果又安静了下来。他摇了摇头,为自己刚才的 梦幻感到好笑。他复又躺了下来。 “牛大奎——”他喃喃地叫了自己一声。 “牛大奎——”他又叫了一声。 他呼喊着自己,寻找着自己,半晌之后,他彻底清醒过去,被自己刚才的举 动吓了一跳。 突然,他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止住了哭泣。他无法也不能这么呆下去,这么等下去无疑是等 于死亡,他要寻找,寻找李双林成了他生存下去唯一希望。 附近的山山岭岭他已经找遍了,他坚信李双林不管是死是活,仍在这片丛林 里。他这么想过之后,便从树上滑下来,他又检查了一遍枪,此时枪成了他唯一 可以得到慰藉的伙伴, 有了枪,他孤独的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解脱。他又仔细检查了压在枪膛里的 每一粒子弹,黄橙橙的子弹,让他感受到了实在。 他向前走去,枪扛在肩上。他怕自己迷失了方向,一边走,一边在路旁做了 记号。他不怕丢失他在树上搭建的小窝,在丛林里,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安家,况 且,自从他走进丛林已 经没有了家的意识,但他仍不愿意让自己迷失了方向,他搭建的小窝是他和 高吉龙分手的地方,由此向北便是他们走出丛林的目标,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方向, 他的心里才残存着一缕人间的温暖。他无法判断出,由此向北是否能走出丛林, 不管怎么说,北方有他的家园,走出丛林,越过山,跨过水,那里就是中国地界 了。中国有他日思夜想的家园,在东北奉天城外有他魂牵梦绕的亲人。 一想起家,他的心里就乱了,他还有母亲。哥哥被强迫着抓进了军营,后来 死在了丛林里。父亲也因逃跑而被杀。家里只剩下了老母亲。他们一入军营便和 母亲断了音讯,母亲现在怎样了? 她老人家还活着吗? 他知道,他们东北军一入 关,整个东北便沦陷了。母亲是死是活他不得而知。想起这些,他的心似被刀剜 似的疼了起来。 他一路想着,一路走下去,远近的景物都是一样的,他走了一气停了下来, 再向四下里看时,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了,仿佛又走回了原来的地方,他知道这 是一种错觉,无边无际的丛林,走到哪里都别无二致,眼前这种幻觉,使他感到 浑身发冷,这种寒冷来自他的心里,说是寒冷,其实是一种恐惧。 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不知是几月份了,丛林里的气压很低,压迫得他 有些喘不过气来,到处都很潮湿、闷热。丛林仿佛是一张厚厚的网,厚厚又沉沉 地笼罩了他,他恨不能用刺刀把这张“网”撕破一个洞。 正在他胡思乱想间,他听到了前边不远处的树丛在响,他惊了一下,马上就 趴在了地上。半晌,那响声越来越近,是人行走时发出的声音,凭经验他这么判 断。李双林? 他脑子马上闪出他的名字。他差一点喊了起来。就在这时,他看见 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弯弓搭箭在瞄准一只毫无防备正在觅食的山鸡。 野人! 他在心里说。野人的出现使他有些兴奋又有些恐惧,面对这样一个女 人,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本能使他抬起了枪口,准星一直在跟踪着她。 不小心,他碰到了身旁的一棵小树,这突然发出来的声音,使那只觅食的山 鸡惊叫着向丛林深处逃去。 他看见了女人惊诧的眼睛,野女人自然也发现了他,接着又发现了对着她的 枪口,她“呀呀”地叫着,冲他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