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节 硝烟远去了,战争远去了。 残破的寺庙依旧残破,却有了香火,在没有了战争的日子里,善男信女们又 回到了寺庙,他们在企求着平安,企求着世界永远是太平盛世。 前园真圣成了这座残庙里唯一的和尚,他既是和尚也是住持,他静静地坐在 佛台之上,手里捻动着佛珠,耳畔回响着善男信女们的拜佛声。 前园真圣脑子里一片虚空,虚空得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在袅袅的香 火中,他的思维越飘越远,越飘越高,遥遥的,远远的。终于寻到了,那是一方 极乐世界,蓝天白云下,香火衬托着他的思维,他的思维是零散的,像一片片云, 又像一缕缕香火,飘飘缈缈,虚虚无无,他禅定在一种境界中。 前园真圣久久坐在佛台上,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一切 都静止了下来。 在这种境界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老住持。老住持坐在一片云雾里,诵着永远 也诵不完的经文,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片虚无中。世界就成了另一种永恒。 每年在缅北又一个旱季到来的时候,善男信女们发现,残破的寺庙空了,寺 庙里唯一的住持不知去向。 在旱季的丛林里,前园真圣一次次出入丛林,每次他从丛林里走出来,他都 要背着一具具尸骨,尸骨堆放在丛林外。前园真圣又一次走进丛林,他在寻找, 当他在丛林中找到一具堙没在落叶丛中的尸骨时,他都如发现金子般地惊喜,小 心地走过去,一块块拾起落叶中的尸骨,小心地放到身后的口袋里,直到装满了 口袋,他再也背不动了,才走出丛林…… 尸骨堆放在林外,然后他又拾来一堆树枝,最后点燃树枝,把一块块尸骨投 入到火堆上。火熊熊地燃着。尸骨也燃着。 这时的前园真圣人神人定地坐下了,他闭上了眼睛,手里捻动着佛珠,那种 不真实的虚幻再一次走进他,火堆“哔剥”有声地燃着,他的思绪在火光中飘升 着,缭绕着,与青天白云融在了一起。 在整个旱季里,前园真圣都在做着这件事情。 又一个雨季来临的时候,善男信女们又发现了残破的寺庙里那个住持,所不 同的是,住持黑了,瘦了,于是,寺庙里香火又燃了起来,每天清晨或傍晚,寺 庙里又响起了诵经之声。 善男信女们觉得这住持有些怪,怪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神秘地出现,又神秘 地消失,还有一点就是住持从来不和他们说话,坐在佛台上,眼睛也是一直闭着 的,如果没有发出诵经之声的嘴,他们还以为住持圆寂了。 夜晚的寺庙是清静的,满月照着,蒿草萋萋,不知名的虫躲在墙缝里,低一 声高一声地鸣叫着。 住持依旧坐在月光中,微风吹拂着他。他坐着,闭目无声。 遥远的丛林又一点点地向他走来,一队趔趄而行的士兵,摇摇晃晃地走着, 走在一个无声的梦里。丛林里阴暗潮湿,浑浑浊浊的日月,使世界远离了丛林, 远离了人间。 一个士兵倒下了,他仍在挣扎着向前爬行,他向前伸着手,目光中充满了恐 惧,士兵在无力地喊:“等等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士兵向前举起的手, 终于无力地放下了,他仰起的头,也一点点地低了下去,最后终于伏在那里不动 了。一群食人蚁,蜂拥着爬了过来,爬到了士兵的身上,它们风卷残云地啃噬着, 终于,只剩下了一堆白骨,食人蚁又一哄而散了,它们嗅着人的气味,又去寻下 一个目标。 一队士兵向前走着,昏天黑日,前方不知是何处,何处是归途? 他们精疲力 竭地走着。一个士兵的双腿溃烂了,先是流脓流血,最后就露出森森的白骨,脓 血星星点点地滴在草茎上,沾在树叶上。一群蚂蟥嗅到了血腥气,它们齐心协力 地追赶过来,钻到了士兵的伤口上,它们拼命地吮吸着,士兵嗷叫着,在草地上 滚动,士兵喊:“杀死我吧,杀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士兵的身旁立了一群无助的士兵,他们听着士兵的嚎叫,脸色苍白,浑身颤 抖。士兵喊:“一郎求求你了,杀了我吧。” 士兵还喊:“少佐,求你了,杀了我吧,我不活了。” 士兵们别过脸去,不知是谁把枪刺扔给了叫喊的士兵,伤兵似见到了救星, 他举起刺刀,向自己的腹中刺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后来那个士兵不动了,痛 苦远离他而去了,他的脸上绽放了一缕安宁、平静。 士兵们齐齐地跪下了,呜咽声似刮过的一场风暴。 前园真圣在这月圆的晚上,脑海里一次次闪现出这些景象,他哆嗦了一下, 睁开眼睛,幻觉消失了。残破、清冷的寺庙真实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仰起头,望着头顶那轮满月,于是,一切又都宁静下来,思绪又飘飘缈缈 地开始飞升,愈升愈高,越升越远,最后就与天相接,与地相连了。 在每一个旱季来到缅北的时候,前园真圣都要出去,他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月 了。他要在丛林里寻找整整一个季度,他数不清背出了多少尸骨,他更分辨不清 哪些是中国士兵的尸骨,哪些是日本士兵的尸骨,在他的眼里,尸骨就是尸骨, 他焚烧着它们,化成一缕轻烟,化成一缕灰尘,飘升着,仿佛一缕幽魂在寻找着、 辨别着回家的路。 这一切,在前园真圣的眼里都是永恒的灵魂,在寻找着自己的家园。他们走 了,离开了丛林,离开了缅北。 前园真圣虔诚地为他们超度着,每超度一次,前园真圣的心里都要轻松一些。 那份沉重仿佛也随着那缕烟尘在每个旱季慢慢地飘远、飘远了,只剩下了一个空 空的躯壳。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善男信女们来寺庙里的次数少了,人数也明显地少了。 刚开始前园真圣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坐在佛台上,嗅着香火,在那一刻, 他心净如水,四蕴皆空。 善男信女们求助佛主的声音,一次次响起。 “佛主保佑,杀了魔鬼吧。” 咒骂“魔鬼”一时间在残破的寺庙里成了善男信女们拜佛的主要话题。 “魔鬼”一词使前园真圣灵醒了过来,他从这些善男信女的诅咒声中,终于 听明白了,附近的丛林里,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一个持枪的“魔鬼”,他见人就杀, 然后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吃掉。有不少善男信女在寺庙的路上被袭击过,有不少人 死在了“魔鬼”的枪下,他们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时,灵醒了的前园真圣睁开了眼睛,他茫茫然地望着这些善男信女。 善男信女们离去之后,他在佛台上仍呆坐了许久,一个吃人肉的魔鬼,一个 杀人的魔鬼,一个持枪的魔鬼。 突然,他干呕了起来,身体伏在佛台上,呕吐使他喘不上气来,一股久违了 的感受翻江倒海地在他心里折腾着,他吐着,吐得痛快淋漓,直到肠胃都空空荡 荡了,他才止住了呕吐。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向了后院,一口铁锅下燃着干柴,锅里的水沸着,一筐 野菜倒在锅里,他闻到了野菜的香气,这野菜是那么香,那么诱人。 自从走出丛林,他吃到老住持给他的半个菜团子以后,他便一直与野菜相伴 了。 从“魔鬼”出现以后,他开始留意起善男信女们带到寺里的消息。 他们说:“魔鬼不仅杀人,还袭击贩盐的马队。” 他们又说:“魔鬼不穿衣物,披着一件用草编的蓑衣。” 他们还说:“魔鬼自己在林子里唱歌,反反复复,就是那一首歌。” 前园真圣听着这一切,他突然感到浑身上下很冷,他不停地打着冷颤。他似 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难道是他,真的会是他? ” 那些日子,前园真圣一直坐卧不安,他坐在清冷的寺庙里,听着寺外的风声、 雨声和远方的林涛声。 他在谛听着,真切地遥望着夕阳在西天里消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