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和一个半男人的故事 刘亚洲 一 营长陈淮海趴在主攻连的进攻出发阵地前观察老山,通讯员告诉他,团司令部 派来协助指挥的参谋到了。 他回过头来,一惊。偏偏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人——作训股参谋罗一明。 他立即涌上一股对团长的痛恨。这家伙明明知道那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的谣传, 却偏偏让我们聚头,而且是在这厮杀场上。 他甚至回过头望了望身后的大青山,团指挥所就设在那里。大青山与老山高度 相等,又挨得很近。阳光下,大青山半山腰有许多闪烁的亮点,那是望远镜。在某 一具望远镜后,团长正望着我哩。团卫生队的救护所也在那里,她是否也望着我? 他转过脸来望着钢盔下那张清秀的面孔,心里叹了口气:在这里碰上罗一明可 不痛快。 敌人的一发炮弹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爆炸,将三个披着伪装网等待冲击的战士 撕碎了。血同时溅到他俩身上。 罗一明蹲下身去使劲揩净衣服上的血,这个动作令陈淮海感到酸酸的。罗一明 有洁癖,可现在是什么时候?片刻后,鲜血会象太平洋一样汹涌。 他猛地觉得自己理解了团长的意图:战场最无情,战场也最有情。是想让我们 在死前握握手呢。 他心里更不好受了。和我一样,罗一明也成了死亡候选人。他不该。他有家。 还不知他对那传言是否有所闻。很可能无所闻。都说受骗的丈夫总是蒙在鼓里,他 准在鼓里。他受骗,而骗子是谁?是我么? 他赶忙背过身去,他觉得自己脸热了。 陈淮海碰上了几件难堪的事情。其一,最近他成了全团议论的中心。这种议论 是有颜色的。他的名字和一个女人的名字被一张张口儿共同传递着。一个男人与一 个女人已经是一个故事了,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女人呢?一个男人和一个已婚的漂 亮女人呢?而那已婚的漂亮女人又是自己好朋友的妻子。 罗一明的妻子,是现在大青山救护所里的那个人。 十五年前,陈淮海和罗一明一起穿上军装。他们的友谊和他们的军龄一样长。 陈淮海直到今天才发现,过度的信任与相知也许是一种错误。友谊一旦进入最高境 界,朋友间相处,都是一份无心。朋友的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朋友的。与朋友 相处,是份自然;与朋友的朋友相处,也是份自然。他和许多象他一样的人是不羁 的。 你无心,别人有心。你自然,别人替你不自然。有很多人愿意替别人不自然, 而且乐此不疲。 陈淮海没有结婚,女人中,接触最多,相处最好的就是朋友的妻子了。这种事 情是没有开头的,但有高潮。那天,罗一明到师部开会,午饭时,陈淮海来到一明 家找好吃的东西。那女人为他炒菜,一粒煤灰飞进了眼睛。“帮我弄出来。”她对 陈淮海说。陈淮海翻开她的眼皮用嘴去吹。那是他的脸第一次如此地靠近一张女人 的脸。不知怎的他有些慌乱。尤其是当他瞥见窗户上有个人头闪了一下时,他的脸 竟刷地一下红了。 就这样,一个美丽的话题出世了。这类话题是富有生命力的,而主角恰恰又是 他,生命力就变得特强了。 陈淮海是全团头号引人注目的人物。这个记录保持了十五年,而且还将继续保 持下去。无论团里发生什么事,如团首长的更迭、各类先进标兵的涌现、走火伤人、 男女关系……都是被议论一阵就进坟墓了,唯有他和与他有关的一切永生。原因很 简单:他是一位军长的儿子。这个现象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结束:一,他调离这 个团;二,团里调来一位军区司令的儿子。 传言每天在膨胀,某些细节象小说一样完美。那天中午的事演绎成了他捧着女 人的头颅去吻她的眼睛。 他很气恼。这故事太浪漫,浪漫得离谱了。你们太不知我。你们编的这一切与 我相去太远。在这种时候和这种地方我敢吻她,凭什么?凭我是个大官儿的儿子, 还是我不羁的待友态度?其实你们不知我在接近她的脸时是一种怎样的紧张心情。 这件事委实够难堪了,但与另一件难堪的事相比,只是小弟弟。 罗一明的妻子真的喜欢他。 陈淮海几乎能够肯定罗一明是吸引不了女人的。那张脸和那个人都太象女人了。 女人和男人都不喜欢和自己相同的人。但他一点也没料到,那女人竟在这样短的时 间内把爱情的船儿掉了方向。 一明婚后不几天,去外地出差,陈淮海与一明的妻子一起去送行。火车开走以 后,他俩步出站台。那女人小声说了一句话:“释放了。” 淮海一惊。玩笑吗?他仔细地望望女人的脸。他立即明白这不是玩笑。他更吃 惊了。天哪,这新婚的女人居然把自己当作囚犯般看待。那么,那曾经令淮海羡慕 的新房不是温柔乡,是囚笼?一明是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他送了几个烤白薯给那女人。他前脚回到自己房间,女人竟后脚跟 了进来,拿着烤白薯。 “再给我点白糖。” 她家里不会没有白糖,为什么向我要? “做什么?” “蘸白薯吃。” “白薯已经够甜了,为什么又加糖?” “不甜。不甜。我觉得它不够甜!不够甜!” 她说着,大大的动人的眼睛望着他,一会儿,竟浮出泪花。 陈淮海的心弦被重重地拨了一下。 罗一明出差回来那天,他和她又去车站,出营房后不久,淮海觉得自己的衣服 被她连连拉了几下。他一回头,见她一脸慌乱,心神不宁,半晌才嗫嚅地说:“你…… 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 你说,这种事难堪不?朋友和上帝一样都是神圣不可亵渎的。朋友的妻钟情于 自己,神圣是不是开始掉价?只有一件事情能比它更难堪——他也钟情于朋友的妻。 那样,神圣要发霉的。 他真的也喜欢那女人。 二 主攻连连续冲锋三次都失败。没有一个人退下来。冲锋者全都倒在山坡上。山 坡是裸体的(炮火把它的衣裳剥光了),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个人栽倒时的姿势。陈 淮海断定,所有的伤口都在身体前部。 秦始皇的军人们认为,伤口在背后是可耻的。陈淮海对这一点极推崇。 战士们把离堑壕比较近的尸体拉了回来,一共二十具。它们被整齐地放在堑壕 边,等待后运。陈淮海从烈士们身边走过,他的心猛然缩紧了。 二十名烈士的眼睛全是睁着的,无神地望着天空。 这是战争中难得见到的奇观呵。他大大地激动起来。 “睁着吧,睁着吧,睁到给你们立碑的时候!” 罗一明也看清了这情景,脸有些发白。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没冲上去,”陈淮海说,“他们心里恨不过!” 报话员跑过来对他说:“团长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他对你能否攻下老山, 胸中揣着一个问号。” 这家伙来激我了。激将法古老得有股陈腐味,用不着。他说:“告诉他,我胸 中揣着一头雄狮!” 他接着恨恨地想,那家伙难道不知道我血管里流的是谁的血?他又回头望了望 大青山。闪烁的亮点更多了。团长,你用望远镜看好了。他又想到她。在她眼皮底 下,我得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第四次冲锋又失败了。 战斗残酷已极。主攻部队连以上干部只剩下三个人了:陈淮海、罗一明,还有 一个战前从政治处下来代职的干事。 第五次冲锋马上就要开始。为数不多的战士正迅速在堑壕里集结。一张张年轻 的脸孔上布着严霜。谁率领这支敢死队再去给敌人悲壮的一击?陈淮海想去但不能。 目前他的使命还不是冲锋。那么只剩下一明和那个干事了。干事是政治圈子里的人。 有军事干部在,哪能把他推上前? 如此说,这个机会是一明的了。一明?陈淮海踌躇了。 在强敌面前,冲锋意味着什么,陈淮海太明白了。他飞快地向他的朋友送去一 瞥。罗一明正眯着眼睛仰望红通通的老山主峰,眼神凄凄的。一明面孔的剪影象女 人一样有魅力。这张面孔等一会儿将毫无生气的永远的朝着天空吗? 淮海轻轻颤抖了一下。 几发炮弹在堑壕外爆炸,硝烟和气浪野兽似地扑来。罗一明剧咳,腰弓着,一 只手向前扶住壕边,象在乞讨。那模样令淮海怜悯。 他要死了。他死也是有冤的。他的妻子不爱他,爱别人,他还痴痴地以为自已 被爱着。淮海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深刻地理解了上个世纪俄国人的一种心情:别再 提普希金了,他的死,使我们感到大家都对不起他。 战士们在望着他。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些目光是不怀好意的。他们都知道那传言, 是否等着看我的戏呢?他清楚自己太敏感,而此时此地的敏感就有些卑鄙了。但他 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团长也在用这种目光望着他。 他壳起来有人曾说:“看着吧,他一定会用各种办法把那女人搞到手的。” 又有人说:“一明准得为这事倒霉!” 他伤心了。你们太不知我。不知我至此,叫我如何是好呢?其实,你们怎想象 得到我心中的痛苦? 近一段时间来,一种对不起朋友的心情一直在折磨着陈淮海。因为那传言,他 恨巨人般的习惯势力;因为那女人真的钟情于自己,他在惶惶中竟有一点恨那女人; 因为他真的钟情于那女人,他又恨自己,恨得想结果自己。而他每一次恨过之后, 都觉得欠一明一点什么。 他们都渴望过女人。当他们两个兜的军装换成四个兜的军装时,这种渴望变得 灼人了。机关里很多同伴在谈恋爱,收到一封情书就象收到一份捷报。太阳在头顶。 罗一明落后了,没有捷报也没有太阳。他的脸阴着。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厚厚的,信封上写着发信人的名字。一个典型的女 人名字。 “一明的情书!” 机关里,这消息长了腿。一明接到信时脸红红的。这种脸红就是招供。 信每隔几天就会飞来一封。捷报频传。 某日中午,淮海走进一明宿舍。一明正在写信封,神情慌乱地用手遮挡,引起 淮海的极大好奇。强扒开一明的手,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信是写给一明自己的。落款是那个已经在淮海脑子里生了根的名字。 原来一封封情书都出自一明个人的手。 现在的那个女人原先是师医院的护士,结婚后调到团卫生队来了。自从一明与 她相识后,全世界的幸福之光都集中在一明脸上了。他爱她爱得那么强烈,使机关 其他男儿女儿们的爱情统统显得逊色了。结婚前不久,淮海好几次看见他擎着一块 手帕独坐在窗前喃喃,眼里有泪光。手帕上小花朵朵,妩媚中透着秀气,阴性的。 “她的?”淮海问。 “嗯。” “送你的?” 一明摇摇头,说:“我从她房里偷来的。” 偷来了手帕,偷来了她的心吗? 有时,深更半夜,他擎着手帕一个人在操场上踱步。 陈淮海知道那女人钟情于自己以后,很害怕想起这两件事。它们是两把刀,频 频指向他的良心问罪呢。他知道那女人在一明心目中占着什么地位。那是一明的江 山。他难道能用不法手段篡夺吗? 然而,最下决心忘掉的事,其实最忘不掉。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不愿意看见罗一明了。每当一明和他在一起时, 他心里会涌出一种狼狈感。尽管魁梧的他比一明整整高一个头,可还是感到狼狈。 一明脸上总爱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现在叫他特别受不了。笑中仿佛含 着轻蔑和讥讽。只有胸有成竹的审判别人的人,才会有这种笑。这一刻,他很痛苦。 他总是默默地向这个微笑的男人请罪,通过这种秘密行动来解脱自己良心上的沉重 负担。 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心理和行为都很可笑。芝麻大一点事,痛苦 哪门子?还自称是什么少壮派。又是巴顿、又是沙龙的,一个女人就把心搅乱了。 父辈们打下了天下,绝对的一代天骄。天骄的儿女们也应当是天骄。这联想有点漫 不着边,但他就这样想了。 好几次,他鼓足了勇气想把这件事告诉罗一明,然而当他和一明面对面的时候, 又改变了主意。倒不是因为勇气逃跑了,而是他不忍心那样做。他不愿由他去宣判 他们婚姻的死刑。开赴老山前,他到团部受领作战任务,由于天晚就留宿在那里。 一明丢下妻子来与他作伴过夜,使他大为感动。他觉得不能不说了。上战场,也许 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他精心考虑了开口的时间和方式,甚至第一句话——他们将躺在床上谈许久, 熄灯时,一明的手刚刚伸向灯绳,他要突然拉住他的手,用低沉的声音说:“关灯 之前,请先接受我的道歉!” 但他又一次没说。因为那一夜,一明告诉他,那女人怀孕了。一明说话时兴奋 得发抖,令淮海心里一阵痛楚。 第五次冲锋开始了。那位从政治处下来代职的干事挥舞着冲锋枪冲在最前头。 陈淮海留下了罗一明。干事代替他先一步去了。 陈淮海默默地对罗一明说:“朋友,我帮了你一回。” 这一次够凶的。四十多名战士大吼大叫着,不顾一切地向山顶跃进。虽然不时 有人一头栽倒在地上,但还是有一些战士冲到了敌人的堑壕边。 陈淮海以拳击掌,大叫:“撕开口子!” 他激动极了,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望大青山。亮点变成了抖动着的。它们也激 动?她也会为我激动吗?会的。 敌人使用了火焰喷射器。火海中,一个个不屈的身影在翻滚。 那位干事跃进了敌人的堑壕。还有几个战士也跃进去了。 陈淮海说:“真汉子!” 他要带领剩余的战士扑上去,忽然响起一片惊呼。他凝神望去,一个情景使他 周身的血冻住了,敌人把一具残缺的尸体从堑壕里掷出来。是那个干事。 他大骂起来。 又有几具尸体被掷出来。 他又看到,在敌人堑壕外,一个负了重伤的战士正艰难地向前爬去。战士的责 任呵。他的眼睛潮湿了。一个敌人从堑壕里跳出来,冲锋枪对准那战士。哒哒哒。 陈淮海清楚地看见战士的半个头仿佛都没有了。可他还在向前爬。淮海想起了海明 威笔下那只爬向猎人的濒死的非洲狮。 淮海的眼睛红了。 “我不信!不信!” 堑壕里,战士们又一次集结。陈淮海明白,不会再有另一次集结了。他手里只 有一个排的兵,而且是哀兵。再冲不上去,这二十多人也会统统头朝前死去。 他将死在最前面。 战士们站成一排。他检阅般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最后的检阅,多象邓世昌。赴 死前的水兵们呢,是不是个个象铁一样坚强? 有的是,有的不是。那张娃娃脸就是惊恐的。在想妈妈?原谅他吧,人不是铁。 这么残忍的厮杀场面,谁经历过?它用笔写不出来,只能画出来。 罗一明的熟悉的面孔不在。 淮海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激动和慷慨的决定:他 要派罗一明到团指挥所去报告情况。一明一走,他就发起冲锋。 他要让一明活下来。 这样做也是可行的。一明毕竟是团里的人。 从堑壕另一侧传来一声枪响。 他并未留意。过了几十秒钟,从那里又传来一阵隐约的叫骂声,怎么回事? 他走过去,罗一明在那里,还有一个头部负伤的战士。一明的左手紧紧捂着右 臂,血从指缝中渗出来。他也负伤了!那战士正指着一明骂着: “你小子不是玩意!” “怎么回事?”淮海喝问。 “你问他!” 一明的头垂着。 “你讲。”淮海命令那战士。 “他朝自己胳膊上开了一枪!” 自伤?淮海的头轰地一下炸了。 “讲清楚!” “我负伤后,一直躺在这里。刚才他一个人跑过来,东张西望的,我起了疑心, 就闭上眼睛,装作昏迷的样子。他也以为我昏过去了,掏出手枪来,枪口用毛巾包 着,在自己胳膊上,腿上,还有肩膀上,比划了好大一阵子。我一下就明白了他要 干什么,可我一动也不动。最后,他朝胳膊上开枪了。他还想再朝腿上打,可我猛 地跳起来,他吓得跃倒了。” 淮海感到一阵反胃般的难受。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在旅馆里开错了房间,看 见了一个可耻的场面。”这是海明威说的。大作家真厉害,他的话似乎就是专门为 某些人和某些场面准备的。第二个感觉是:他被欺骗了。 军人的耻辱不是战败而是背叛。战败者死一次,背叛者死一千次。对此,今天 的军人们和秦始皇的军人们是一脉相承的。陈淮海更是特别着重这一点。有时,他 甚至不能容忍敌人的背叛。 自伤是背叛。手中的那条枪只能朝着敌人。军队中,战前自伤是要长久坐牢的; 战斗中自伤,是赤裸裸的临阵逃跑,人人可以先斩后奏。 “缴他的枪。”淮海命令。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宣判。一明的枪根本不在他手里,被那头部负伤的 战士紧攥着。一经宣判,他就被推到鸿沟那一边去了。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推过去 的。 淮海望着一明,这一刻,他觉得那张脸好陌生好陌生。这个人难道是他十五年 来的朋友吗?仅仅是几分钟前,他对这个人还怀着一种歉疚的负罪的心情,可现在 这种心情忽然遭到了亵渎。 他觉得自己强烈地被侮辱与被损害了。 而在这时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在撞击着他。朋友,别人不知我,你难道也不 知我么?我这样的人,有个最大毛病,就是讲义气,现代的义气。我一定会对得起 朋友的。其实我已经准备救你了,尽管这样做并不十分光彩。你与我交往十五年, 难道不知这一点么?你却要当着我的面当逃兵。可怪不得我了。 又有一个战士走过来。他忽然不希望这事再让别人知道。这事是瘟疫,会传染。 他挥手叫那战士走开。战士默默服从了。淮海目送战士离去,蓦地有些心酸。他们 就要死了。他们的死,将是一种庄严得近乎圣洁的献身。他们绝不会原谅朝这种圣 洁上泼脏水的人。 淮海明白,为了他们,为了他们的死,他不能放过罗一明。 朋友,你是懦弱的,但懦弱与背叛,并不是孪生兄弟。人有心,也有胆,你的 胆被吓破了,也罢,可你的心呢?心也破了吗? “毙了这家伙!”那头部负伤的战士说,“我们死,他也别想活!” 是的,大家都死。淮海想,但死与死不同。你们死去后有碑,他不会有。 “我一看他那副模样就觉得他不地道,果然没看错。”那个战士接着说,“要 不是我装作昏迷过去,他准不在这儿下手了,会再跑远一点。那不就叫他得意了?” 淮海从一开始就对这个战士反感。哦,老兵,你是阴险的。你看你是多么老练 呵,即使是在战场上,你还是那么胸有城府。你装作昏迷看他走向深渊。你喝叫一 声他不就停住了吗?他完了,你得到了什么? “营长,”那战士咔嚓一下上了刺刀。“就你一句话,怎么处置这家伙?” 淮海的脸铁青。死是一定的。他不死,就无法叫其他人去死。但死的方式呢? 从淮海到这里来之后,一明的头就始终没抬起来。他绝对不敢看我的眼睛。他 欺骗了我。骗人的人最害怕的就是看受骗人的眼睛。他不光骗了我,他骗了所有信 任他的人。他还骗了……还骗了她。 想到她,淮海的心一动。 “营长,快下命令吧。” 他有权力打死一明,也有权力命令别人打死他。一个人的生命这样彻底地掌握 在他手中,还是第一次。这个将死的人是他的朋友,他痛心,可在痛心的同时为什 么还会感到一点轻松? 他又想到了她。为什么总想到她?为什么在她丈夫翻船落水快要没顶的时候想 到她?这一切,是在堑壕里发生的,她看不见。若看见就好了。随即他又为这想法 恨自己。 “营长!” 头部负伤的战士挺着刺刀站在一明身后。淮海明白那是一堵墙,是罗一明和他 都无法逾越的墙。其实他的权力很有限,只能取走这条生命,而不是相反。他说: “把枪还给他。” 那战士带着明显的敌意问:“为什么?” 淮海没理他,转向罗一明,目光严厉地说:“你是个老兵了。战场上,你干下 这种事应当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你是清楚的。我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罗一明脸色苍白。 头部负伤的战士觉得自己理解了营长的用意,把枪递给罗一明:“自己了结吧。” 罗一明抬起头来。陈淮海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难看的神色。在这种脸色前任何 一个人只有服从的份。他接过枪后缓缓举起。 淮海冷笑:“还想朝自己打?” 罗一明一怔。 淮海狠狠地说:“马上要对敌人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你第一个冲,冲在最头里!” 同样是炸弹,但这一种是壮烈的。 “你必须冲在最前头,听明白了吗?你要是敢退缩一步,我就打死你!” 他对那战士说:“看着他!” 陈淮海转身离去时,心里说:“朋友,我又帮了你一回。” 四 就要实施最后一击了。 陈淮海呼唤炮火。炮兵要求十分钟准备时间。 团长要与他通话,他不理。 “有话等我上了老山再说。如果我上不去,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背后大青山上亮点摇曳。团长,你想对我说什么?想笑我吗?别急,咱们都到 最后再笑吧。我还要再冲一次,亲自冲一次。 他向前望去,满心惨恻。山坡上到处是战友的尸体。满山的杜鹃开得凄美而壮 丽。他爱极了这种花。有多少他的年轻的伙伴被召去当花神了,哭得满山的血。哦, 那不是杜鹃,是战友们的血。花被炮火炸没了。但这花是不死的。即使死了也有花 魂。够英雄一辈子了。 他又一次在堑壕里巡视。罗一明呆在最远的角落里。一明见他走过,嘴唇动着, 似有话讲。他站下了。 四只眼睛对视着。 “淮海!”一明突然叫他,声调凄切。 “做什么?” “我……我做了错事。我有罪。我是怕死,可我这样做又不全是因为怕死。我…… 我是舍不得离开她啊。我曾对你说过,她已经怀孕了。我丢不下他们,实在丢不下。 我……” “别说了!” 不错,朋友,你当了丈夫又要当爸爸了。然而,朋友也好,丈夫也好,爸爸也 好,都不能背叛这个国。背叛了这个国就等于背叛了这个家。 你的家被你毁了,彻头彻尾地毁了。毁了它并不是因为你的死,而是因为你的 名誉。名誉这东西委实是重于生命的。这样做,你是为了她,可你恰恰害了她。 想到她,淮海蓦地冲动起来。这种冲动从何而来,不知道。他只有一种感觉, 自己是爱她的。 他惊异,为什么现在? 他知道自己爱她。都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但有些爱必须忘记。他认为对她的爱 就属于必须忘记之列。要忘情是一件极困难的苦事,不能忘情却更苦。他把两样苦 都尝了个够。 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呵护她。她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是不幸的,怎么会嫁 给了一个这样不象男人的男人? 那次一明与她拌了几句嘴,她跑到他的房间里来,小小的嘴唇噘得令人疼爱。 他劝她: “既然爱他,就让他一点。” 她一扬脸:“为什么?他并不是最好的。” 她用一种专注的神情望着他。这话,这神情,挑起了他一点小小的野心。谁是 最好的? “为什么啊?” “他炕象个男人。” 现在他想对她说,你丈夫当然不是最好的。岂止不是最好,怕是最差的哩。他 真的一点不象男人。 怎么,想到这里时心中竟有一丝窃喜? 他想见到她。这是一种渴望,也可以说这是欲望。而在以前,他是害怕见到她 的。记得那次他们谈话时,她在软语温馨的当儿,突然丢过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是很可怕的。”他明白这话以外的话,因为他也有同感。他心里说:“你也是。” 爱一个人总是要先怕他。 他怕她,也怕自己那颗不老实的心。只要看她一眼,那心儿就按捺不住了,急 慌慌地要蹦出来。他强迫自己不看她,因为眼睛也能犯罪。 然而现在这些感觉统统遥远了。他想看她。想认认真真地看。他忽然觉得自己 忘记了她长的什么样,他将把她看个够。好看的女人哪有看够的时候?他甚至回过 头望了望大青山。 这一次她本是不应上前线的,可她坚决要求下来。都说长发为君剪,短发为君 留,初孕的女人这样做又是为谁呢? 又一个念头从心里掠过:如果这场战斗后我活下来而一明死了,有没有可能跟 她好呢?以前这个念头也侵犯过他,但都被击退了。有时他认为只有一明出意外事 故死去或打仗牺牲才能把位置空出来,但更多的时候他想到,位置即使是空的他也 不能伸手。那样,传言将变成现实。 他多么痛恨杀人的传言啊。他与它势不两立。偏偏传言特喜欢他这样的人。他 到哪儿,它跟到哪儿,象影子。一次次,他与它打,弄得遍体是伤。其实,何必那 么认真?由它去得了。水,可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整个儿碎在岩石上,却丝 毫不受损伤,过一会,又摇摇荡荡汇聚在一起,还是完整无缺的水。如果不坚持自 己的形状和姿态,便没有碎裂或损伤的问题。 但他不是水。他是岩石。 他又一次把那念头轰走了。它不使他痛苦,第一次,甚至有些轻松,但他还是 把它轰走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败给传言。你越欺侮我,我越不能败给你。他想,你 不就是凭我的不能选择的出身欺负我吗?我也要凭这一点赢你,赢你惨惨的。 他忽然又羞愧起来。在我所在的这个圈子里,我实在是够没出息的了。女人的 关隘竟是如此难过吗?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瞧我的那些同伴们,一个个器宇 轩昂,扔掉一段情,就象扔掉一张纸一样潇洒。他们在情感上似乎从未被人折磨过, 而只折磨过别人。与我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说:“非副总理以上的子弟不嫁!”副 总理才有几个?多不现实,可又多潇洒。我为什么就潇洒不起来呢? 他记起来有人曾说他“没有情,只有欲”。又有人说:“他终究会跟她好的。 他终究会不跟她好的。”他泛出一丝苦笑。这又是你们不知我的地方了。我怎么没 有情呢?我的情比你们还多哩。假如我有机会爱她,我要爱她到永远。 突然间,大地颤抖起来。 五 千万发炮弹撕扯着空气从头顶上掠过。老山上浓烟滚滚,象翻腾的长波大浪。 陈淮海把手枪插进腰里,端起一支冲锋枪,大吼:“冲啊!” 罗一明和那个头部负伤的战士就在他身边,他的命令发出后,最先跃出堑壕的 不是罗一明而是那个战士。几秒钟以前陈淮海还猜想那战士一定会用枪逼着罗一明 去蹈死地,可是他错了。战士用他的行动在嘲笑死亡,也嘲笑向死亡屈膝的人。陈 淮海的心热了。 那战士才冲了两步就猛地站住了,接着,象被人狠狠推了一下似地向后一挺, 又一挺。他连中数弹。 陈淮海跃出堑壕时稍稍迟了一下,不是犹豫,而是职责所驱使。他必须要看着 罗一明步入死地或者说步入再生之地才行。当他随着罗一明跃出去的时候,刚好那 个头部负伤的战士沉重地倒在他脚下,胸前一片血窟窿。 他一阵悲愤。对不起,老兵,给你敬礼了。 几乎在这同一时刻,罗一明也扑通一声栽倒了。他头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也不 动。他一定是被击中要害了。 朋友,你倒下了,但你是向前倒下的,因此你是永远不倒的了。这样的结局对 你、对你的妻,都是最好的。大青山上所有的人都会注视着这世纪的冲刺。她更会。 这儿有她的两个男人。朋友,我无论如何是对得起你了,因为在你妻子的眼皮底下, 我帮助你塑造了一个完整的你,最后这一笔收得是多么有力呵,绝对雄性的。这一 幕将永远留在她的心里,而刚才那一幕已作昨日死。知情的老兵一去不返了,我也 即将这样。那秘密,永远留在坟墓里。 子弹象雨一样泼下来,一个又一个战士抽搐着扑向大地的怀抱,那是多么凄美 悲壮的姿势。陈淮海心里赞叹着。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紧 接着,右肩被一道凉丝丝的风穿透了。他低头看见血从一个小窟窿里涌出来。 他挣扎着想立起身。他要向前。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敌人的脸。但他 的腿象被山压着。 有两个战士挺着刺刀狂飙般地从他两侧卷过。那是最后两个战士了。陈淮海再 次咬紧牙想撑起来,却再次失败了。 一阵酷似脚踏缝纫机的声音传来。他听出来是高射机枪在平射。两个战士相继 仆倒了。他跪着向前移动。此刻,他觉得自己不折不扣就是海明威笔下那只将死的 狮子,艰难地爬向那个毁了它的东西。一发高射机枪的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他丢 掉冲锋枪捂着伤口垂下了头,一直垂到地面。 终于,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向前了,不禁怆然叫道:“我上不去了,我上 不去了呵……” 他用尽气力翻了一个身,仰面躺着。大青山和他脸对脸了。团长,这一切你无 疑都看见了。现在你可以笑了,但请你笑得好看一些,别总那么冷冷的。我们虽然 没冲上去,但统统是在冲锋路上倒下的。我们用我们的血肉为后来者筑成了一条新 的冲锋路。全军战殁,没有一个孬种,连被俘的也没有,你怎么着?我虽然躺在敌 人的门口,可他们休想碰我一下。我腰间有一支手枪,枪里有八颗子弹,七颗给敌 人,一颗给自己。 还有你,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你更不会放过这一幕的。你一定落了两回泪, 是否也骄傲了两回呢?你目击了两个男人勇敢的献身。死在你的面前,我是含笑的。 现在也许是最后的时光了,我只想对你说,不,想对你喊:你是我的……我的太阳。 我只有把你比喻成太阳才能表达出我心中对你热烈的爱。我象膜拜太阳一样膜拜你。 我要走了。你记住,我是夸父,每迈出一步,都是追日的欲望。 伤痛难忍。他想叫,但忍住了。山坡上静悄悄。那些和我一样倒下的人呢?他 们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强抬起头,四顾,呵。那是多么壮丽的情景。满山的尸 体,满山的血,就象满山的红旗。每一个战士或躺或卧的形状都是那样优美。这种 美,只有从枪林弹雨中冲出来的人才会欣赏,才有资格欣赏。他仿佛看见了满山的 墓碑。人生短于三行墓志铭,可他们的人生与日月同在。有人说,姓名、籍贯、年 龄和死亡的日期没有任何意义,把它们加起来,只代表了一场大屠杀的死亡数目, 代表了一种希望的幻灭。他不这样看,把他们加起来,代表的是一首英雄交响曲, 代表的是一种新希望的出生。 这样的死亡是世上最豪迈的,值得大吹大擂。静悄悄地去,对不起自己。他冲 动了。他想叫,并叫了出来:“啊!” 这声音大极了,以至于他自己的耳朵都被震得发疼。他从不曾用如此大的声音 喊过。他全部的也是最后的生命都凝聚在这喊声里了。 “啊——啊——啊——!” 这是狮子吼,他想,每一个倒下去的人都是狮子,是他们推我出来吼的。 他的气力耗完了。当他把最后一声喊出来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两行热泪滚下 来。 伤口一阵剧痛,他昏了过去。 朦胧中,他觉得有一种力量在击打着头颅,忽儿左,忽儿右。他醒来了。山坡 在蠕蠕移动。怎么回事?再仔细看,动的不是山坡而是自己。他彻底清醒了。他正 被一个人背着向山下匍匐。他的头在那人背上摇晃。 有人搭救我。是谁? 定睛一看,他的心跳停止了。是罗一明。 我的朋友,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经永远告辞了吗?刚才我亲眼见你一头栽到另 一个世界去了呀? 一明矿工式地爬着,每挪动一下都艰难极了。喘气声粗得吓人。背一个半死的 人,一具准尸体,你要费多少气力?你哪有? 你一定是听到我的喊叫才来救我的,可我并非呼救啊。瞧你刚才被击倒的那架 势,纵是不死,也伤得不轻,你从何处借来了一股力量? 忽然,淮海惊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扑来。 他用力挣脱了一明的手,翻下来。 一明转过脸来。 淮海目光如电,扫射一明全身。右臂有伤,那是耻辱的伤。 那是唯一的伤。 他疑心自己看错,甚至希望自己看错。不幸,他没有错。罗一明的那双眼睛也 告诉他,他没有错。 他感到冷,冷得那样厉害,身哆嗦,心也哆嗦。 天的颜色改变了。山的颜色也改变了。 朋友,你竟是这么阴险吗?比起刚才死去的老兵,你的阴险要乘十又十倍。敌 人的子弹并没有打中你,是你假装被打中。你的聪明超过曹操了。朋友,在你倒下 的一瞬间,你在想什么?你的心不苦不悲、不痛不呜咽吗?全军猛扑敌人,气吞万 里如虎,而你,是一只老鼠。你的同伴们象老虎狮子一样死去了,你却象老鼠一样 活下来了。加入鼠辈的行列,你是个啥滋味?! 他劈手抓住一明的胸襟,厉声道:“你抬起头来!” 罗一明服从了。陈淮海把手朝尸体枕藉的山坡上扇形地一挥:“你看!” 一山的壮士。好一山壮士! 罗一明垂着眼。 你不敢看。你当然不敢。因为英雄们在看你。英雄是有眼的,即使是死去的英 雄也有。那二十名不瞑目的烈士,那个被敌人从堑壕里扔出来的干事,那个被打碎 了头颅却仍然爬向敌人的战士,那个老兵,都在看你。 也在看我。目光逼人啊。 陈淮海拔出手枪。 朋友,你好丑。你那清秀的容貌不过是撑着的一张脸皮罢了。可我今天发现你 很丑。你的一切都很丑,包括你刚才栽倒的姿势。象狗,去啃土地。 他哗啦一下将子弹上膛。 朋友,这一刻,我突然想把一个头衔转赠给你。我这样的高干子弟,被有的人 称为冰箱。一个外表挺帅,很能谈,又狂放,亮亮的——冰箱。打开门,里面通明; 关了,里面就黑暗,冷着。我想说,你才是冰箱。你是另一种亮,也是另一种黑。 枪口对准罗一明。 罗一明的脸白白的。 告饶吧。我要等你告饶之后再扣扳机。 罗一明一声不吭。 也许你知道告饶是徒劳?那好,让你明白着去吧。 罗一明突然喃喃道:“我好悔……” 你悔什么?后悔把我救下来吗?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也可以救你了? 他突然坚实地愤怒起来,愤怒得想大骂。朋友,原来你终是不知我的。那么, 你的不知现在把你害了。即使是为着这种不知,我也痛恨地想杀了你。 你救了我,但救不了你自己。绝对救不了。自认倒霉吧。既然装死,乖乖躺着 不完了,等人家抬伤员时把你抬走,永远也不会事发东窗,因为你身上毕竟有伤。 你神经中哪根弦被触动了,来碰我? 他的手微微颤抖。哦,是那份不完整的但尚且有点余温的友情。 你还不是丑到让人不能看的地步。一个硬币正反两面。你是一枚悲哀的硬币。 稍一犹豫,犹豫上又生犹豫。大青山就在咫尺,在团长面前,在那些以一种孜 孜不倦的精神关心着自己的人面前,尤其要命的是在她面前。这一枪打出去,一座 泰山会塌掉的。但他马上痛斥自己。即使是地球碎了,也要开枪。什么传言,什么 议论,什么桃色新闻,在我的一腔热血前面,纯粹是垃圾。我不怕它们。我要它们 怕我。 枪响了。 罗一明用深深的目光望着陈淮海,面部表情竟一点也不痛 陈淮海不愿意见那目光。枪又响了。 罗一明向他伸出一只手,颤巍巍的,似乎想触摸他。 第三声枪响。 罗一明倒下了。 陈淮海微笑,笑得有点惨然,眼中射出莹莹泪光。 他凝视着手枪,良久,将它揣进怀里。 六 团预备队拉上来了。陈淮海目击这支勃勃的生力军切入滑铁卢,感到了惠灵顿 式的欣慰。敌人终于垮了。 团长来了,还有一群幕僚。救护队满山遍野地抢救伤号。陈淮海失血过多,伤 口已因痛极而不痛。他想睡觉。团长并不招呼救护队,第一句便问:“你为什么打 死他?”几乎是喝问。 “稃是叛徒。” “什么意思?” “他自伤,又装死。” “自伤了怎么还能冲锋?谁看见他自伤的?”绝对不信任的语调。 我,还不够吗?另一个人已经永远沉默了。 “只有你一个人看到的吗?究竟有没有别人?” 咄咄逼人。 “有。” “谁?在哪儿?” “牺牲了。” 幕僚们一张张脸真象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么冷。 团长叫来两副担架。他被抬上去时,团长突然又厉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 他无语。 两副担架一起下山,他在前,他的朋友在后,团长在一旁。 颠簸和伤痛使他快要失去知觉。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此刻一定难看 到家了。上下眼皮不可阻挡地要结合。突然耳边又响起团长的声音,比前两次轻柔 得多,象哄孩子: “对我说实话,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团长,你是以为我马上要死了才这样问的吧?快把这副保姆的嘴脸收起来吧。 我不是孩子。你的手还在我的身上轻轻拍打着,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那只手突然象触电似地缩回去。 “枪!” 团长摸到了他怀里的手枪。 团长命令:“下他的枪!” 两个战士扑上来。是的,是扑上来,就和猎犬一样。 一团火窜上脑门。他猛然产生了一股力量,自己把枪掏了出来。 一个幕僚居然卧倒了。这举动中含着多深的敌意呵。 他笑了,把枪扔在地上。 在通往卫生队救护所途中,他与许多团部的人相遇。人很熟,目光却很生。起 码都是怀疑的了,更多的是鄙夷的和法官般的,叫人恨。 他明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帮助女人吹去眼里的灰尚且会演绎成送去一记亲吻, 而且泛滥成一条河,不要说这光天化日下的枪击了。要成汪洋了。 我是汪洋中的一条船。在河里,曾有两条船。在汪洋里呢? 他想到了她。 他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倦,疲倦地想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臂弯里,睡觉。他 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她的怀抱。她的怀抱太迷人,连雄狮也会在那里好好休息的。他 这头雄狮要休息了。 他想承认失败了。走进她的怀抱不就是承认失败吗?失败如果是美丽的,为什 么要拒绝呢?但有一点要弄清,我实际是败给自己的。最强的人也就是最脆弱的人。 强者纵然能够敌万人,天下没人能杀死他,但自己却可以杀了自己。因为强者是流 星,虽然灿烂夺目,燃烧的却是自己。 然而,你会让我走近你吗?你曾经乞求我走近你。“跟我拉一下手吧。”那天, 在你住的楼房的阳台上,你这样哀求我。就是铁般硬的心,在这声音前也不能不怦 然。一明不在,你叫我去吃饭。你打扮得好鲜艳呀。你穿了一身新的花衣裳。你又 说:“我喜欢你,喜欢得想跳楼。”我故意刺你,说“从这阳台上吗?够轰轰烈烈 的了。”你说:“我真敢。”我冷冷地拒绝了你。“我不喜欢你全身上下的这层包 装纸。”现在我向你保证,这些话全是违心的。 也许我就此会失去全团全师甚至全军的信任,可我不愿失去你。你了解我,你 也了解那个被我杀死的人。你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你不爱他也正是因为你 发现他是冒牌的——不配叫男人。或者说,充其量是半个男人。我若把我们的故事 讲给你听,你会原谅我吧?为了报答你,我愿意做你的丈夫,愿意做你腹中那条小 生命的父亲。 到我身边来吧,无所畏惧的你。二十世纪暮色苍茫了,怕什么? 奇想。 担架被放在地上。卫生队救护所到了。他看到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和别 的姑娘不一样。胸部饱饱的。初孕的人嘛。这一瞬,他又觉得对不起她。 她也看到了他。她的目光真复杂。怎能不?刚才那一幕在她的心中搅起波澜何 止万丈。复杂的然而不是冰冷的,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冬天里,那是一点新绿。 她走到罗一明的担架边,半跪下来,久久注视着丈夫。陈淮海清楚地看到她的 睫毛上垂着一滴泪珠。 两个护士过来为淮海包扎。 有人把一条白单子盖在罗一明身上。她把单子拉过丈夫的头顶。她葬了自己男 人呵。 小小江山,似曾兴亡,如何不难过? 她向陈淮海走来。 众人直勾勾地望着她。 淮海心跳很疾。 她在淮海的担架旁蹲下,和两个护士一道,为淮海包扎。 淮海鼻酸了。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你的勇敢令我们这些伟男子都不好意 思挺胸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真会从那阳台上跳下去。你此时的所作所为,比跳 阳台轰轰烈烈一千倍。 包扎过程中,他俩的手不时相触,却迅速分离了。淮海突然一阵冲动,抓住了 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怕她把手抽回去,但她没有那样做。 淮海眼眶红了。你在说,你爱我。你可知道,我简直想用死来报答你。知我者, 莫若你,只有你。 在等待向后方运送时,陈淮海把山上的故事告诉她。她用一种冷静得近似冷漠 的神态听着,脸色苍白,宛如一具大理石雕塑。 不知怎的,这神态叫淮海心神不宁。 故事说完了,两个人都沉默着。淮海又冲动起来,说:我“需要你……” 他忽然羞愧难当:“需要你”,这是他这样的人应当说的话吗?他改了口: “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她喃喃道。 大青山下公路旁,担架在排队,陈淮海被单独放在一边。是否也有个资格问题? 她又一次走过来。她的脸愈发苍白了。她俯下身,欲说又止,如是再三,终于 开了口: “我准备去向领导说,他打仗前曾告诉我,他要用自伤的办法脱离战场。” 陈淮海眼睛睁大了。 “他真说过这话?” 她摇摇头。 淮海觉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厉声说:“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要我帮助你吗?我这样说,他们信。他们不信也得信。” 淮海忽然有所察觉,或者说有所警觉,问:“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你相信吗?” “……信。”她的眼睛里有另一种答案。淮海心跳了。 “你真信?” “……信。”声音低了些。 “到底信不信?” “信。”更低,象嗫嚅。 “再对我说一遍!” 她猛然偏过头去,一只手堵住嘴,胸部起伏剧烈。 两张面孔都无血色。 沉默。 淮海心慌了。战场上,铁马金戈中鲜血流成河,他从未慌过。即使泰山崩溃, 他相信自己也对付得了,可现在他真真地慌了。汪洋里,什么东西与他的船为伍? 一条船?一根木头?一根稻草? 希望的稻草。 她用饱含痛苦的声音说: “不管怎么样,我爱你……我还知道,你也爱我。就这样!”停一停又轻轻补 充道,“这样还不行吗?” 稻草淹没了。 哦,原来你和他们一样,只是在一样中又有不一样罢了。你爱我,但不知我。 知我者,我自己。 有人呼唤她。她去了。 她去了。 此刻,他只有一种感觉,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我不能听从你,如果听从,那 就是茅台酒掺水,糟蹋了两样好东西。 他僵凝地望着天空,泪水在两个深凹的眼眶里溢满溢满。 (原载《文汇》月刊198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