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客倌!欢迎光临。」 经过宓芙的训练,不管她在不在场,美人楼的一切均按着规律进行,店里情 况依然如往昔般,热闹非凡。 尧正坐守在柜抬,接手积财伯负责的事,突然,一道人影遮住了他头上的光 线。 尧正抬起头,见对方打扮得像个神秘侠客,低垂的大帽子已经遮住了脸,帽 檐还加上黑布,让人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 唉!这种打扮,能看得到路吗?尧正非常好奇。 「客倌要结帐吗?」尧正开口询问。 「公子,是我。」朱护卫小小声地说。 「你┅┅你怎麽回来了?」听出是朱护卫的声音,尧正立即看一下四周,担 心别人发现他。 「放心!公子,我这身打扮,没有人可以认得出我。」朱护卫小声地说。 「嗯!」尧正想了一想,虽然他的打扮怪异,不过┅┅的确没有人可以认得 出他。 「事情办得如何?」尧正问,算一算日子,崔府一门的忌日也快到了,若能 在忌日前完成坟地,相信更能安慰崔伯伯在天之灵。 「遵照公子的指示,属下在寒山寺找到释空大师,大师看了公子的信,立即 在寒山寺附近找到一处风水良好的地方,目前正在加紧施工。」朱护卫简单扼要 地报告。 「何时可以完工?」尧正很满意朱护卫的办事能力。 「预计再半旬就可以完工。」朱护卫说。 半旬?嗯,来得及。 「公子,属下要接您离开此地。」朱护卫说。 他一路上,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王公子落难的惨状,甚至引申到奴仆该 如何管理的议题上。 如果这些流言,只谈论他是个如何忘恩负义的恶仆,甚至骂他,他倒也无所 谓;但是当他听到公子因为没有盘缠,委身为奴、受尽虐待、尝尽世间苦楚、被 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传言时,实在忍不住火冒三丈。 虽然等到他踏进美人楼,看到公子一脸轻松的表情,由他脸上的笑容,更显 示出公子比在京城里快乐,不过┅┅当他看到公子一身仆人打扮时,委屈、愤怒 的火焰立刻爆发。他的主子可是堂堂的御史大人,将来甚至还可能拜相封侯,怎 堪这些凡夫俗子的侮辱? 「现在还不到时候。」尧正摇头。 「公子,为什麽?您想查什麽事,吩咐属下,让属下去办,您就不要在此地 受苦了。」朱护卫看到尧正的「惨状」,坚持要「救」主人离开。 「我没有受苦,我在这里很愉快。」尧正不由自主地扬起温柔的笑意,如今 他内心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维持目前和宓芙轻松、亲密的相处情况。 「至於要你办的事,还有几桩。」尧正知道朱护卫的固执个性,想了一些待 办的事,以便支开他。 「是!请公子吩咐。」朱护卫肃手听令。 「你回京城禀告老爷,崔氏坟地的修建进度和办理移灵的事情,老爷应该会 亲自送崔伯伯归灵,到时,你就护送老爷过来。」尧正说。 「是!」朱护卫奉命。 「你快离去。」他待得够久了,尧正不想让人拆穿骗局,所以催促他离去。 「公子┅┅」朱护卫仍不放弃「救主」。 「快走!」尧正知道不使出威严,无法让朱护卫离去,只得沈下脸色来命令。 「是!」朱护卫无奈地屈服在公子的固执下,抱拳离去。 这一幕,宓芙全看在眼里,等到朱护卫离去,才走出来。 「有事吗?」宓芙靠在帐怡看着朱护卫的背影问。 「只是一些小事。」尧正不爱说谎,尤其不爱对她说谎,但是┅┅有些事目 前不能对她说,尧正只好轻描淡写来搪塞。 宓芙有着认人的本领,加上经营酒楼饭馆多年,这种本领更加敏锐,她相信 自己的能力,她不会看错,这个人是朱护卫,难道┅┅尧正不知道吗? 「你知道他是谁吗?」宓芙怀疑地看着尧正。 「他是谁?」尧正压下心头的紧张,一脸平静,不答反问。 「他是你的随从──朱爷。」宓芙看他一脸平静的表情,惊讶地说。 她┅┅她的眼睛真够锐利,没想到朱护卫遮头藏脸的样子,她还能认得出? 「奶怎麽知道?」尧正以惊讶的表情掩饰他的慌张。 「看就知道啊!」宓芙耸耸肩。她也不知道,只要是她曾看过的人,她就不 会认错,这种天赋用言语无法说明。 「他没表明身分吗?」宓芙问。 「嗯!」尧正含糊的应一声。 「他找你谈什麽?」宓芙锲而不舍地追问,尧正笨拙、易被骗的个性,实在 让她放不下心。 「没什麽。」尧正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 「你要记住,不要轻易答应别人事情。」宓芙知道这种情况有些诡异,但他 既然不愿多说,她也懒得多管。只不过,还是忍不住叮咛他几句。 尧正又好气又好笑地回答:「我知道。」 虽然被当成「没有行为能力的人」,感觉很瞥扭,不过┅┅她护着他的态度, 不由得让他感动在心。 「宓儿,为父相信正儿会是奶一生的依靠,奶要收敛脾气,好好当个贤内助。」 崔父苦口婆心叮咛着她。 「爹┅┅您不要走,芙儿好想念您。」宓芙哭喊着,唤着渐渐远去的身影。 「爹!」宓芙大叫一声,睁开眼睛,看清所在的地方,一股怅然之意袭入心 头。 她起身,从衣柜角落找出绿玉扳指环,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是因为父亲 的忌日快到了,还是因为她已经不想遵守婚约,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造成 父亲到梦里找她? 唉!芳心难取难舍。 宓芙算算时辰,心情已经不再平静,躺到床上也无法入睡,再加上一股莫名 的念头摧促着她,她索性起身准备外出。 一身俐落装扮,宓芙走到庭院,凝神静心,以树枝代剑,舞动漫天剑影,越 舞越快,不必说剑招,几乎连她的身影也无法看清。 尧正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熟悉的剑招证明宓芙和父亲有很深的关系,这让他 更加怀疑,难道宓芙真有可能是崔小姐? 「好身手!」尧正很想解开心中的谜团,看到宓芙收招回神时,拍着手,出 声赞叹。 「早!」宓芙拿出手绢,擦擦鬓边的汗水,虽然出了一身汗,可是仍然无法 清除心中的烦躁。 「奶是从哪里学会这路剑法的?看起来很厉害。」尧正与她并肩走着,壮似 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为了自身及积财伯的安全,宓芙对剑招的来源三缄其口。 「奶很烦躁?」尧正真的很想伸手抚平她眉间的焦虑,也不忍心再逼问她。 「没有。」宕芙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深藏在内心的秘密,现在还不是说出 口的时候,面对他的关心,一股软弱的感觉油然而起,她的心好累,真想找个肩 膀来倚靠一下,仅仅一下子就好。 「等一下陪我出去好吗?」宓芙停在房门口,低头半晌,终於抬起头说。 「好。」 他阳光般的笑脸,温暖了她的心,淡淡的笑容浮在她的脸上,冲淡了眼底的 焦虑。 宓芙此时终於体认到一个事实。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成为她心里的支柱。 清晨的苏州城笼罩着薄薄的晨雾,轻轻的微风拂过露水,稍凉的气候让人精 神为之一振。 此时尧正精神很饱满,不是因凉意,也不是因为睡眠充足,全是因为他身边, 神情兴奋的宓芙。 宓芙一如往常的盛妆打扮,长长的秀发梳起高高的朝天髻,髻上插着由庭院 所摘下的鲜花,她的外表和平常一样,只不过在她的眼中,燃烧着吓人的兴奋。 尧正本以为「陪她出去」,不过是散个步,了不起是划个船,最远也不过坐 趟马车而已。 其实他也没有猜错,他的确是坐在马车中,可是┅┅ 「驾!」宓芙驾着单篷马车,自出城后,没有见到路上有早起干活的百姓, 於是她就安心地催着马放蹄狂奔。 颠簸的车厢,震得尧正必须用双手捉紧两旁的横木,以防被震出车外,难怪 ┅┅美人楼的同伴们,一听说他要陪老板驾马车出去,全投给他一道佩服兼带同 情的眼神。 天啊!她到底会不会驾马车?尧正心中很怀疑,不过自上马车直到现在,马 车还没翻覆,足以证明,她不但会驾马车,而且还是个熟手。 尧正望着她的背影,发髻在狂风中渐渐披散开来,缕缕乌丝随风乱舞,如同 她的心情一样的纷乱。 她在烦什麽?驾车拚命狂奔,好像在「逃」似的,她在逃什麽? 一朵插在她髻上的花被风吹离秀发,无依地飘进车厢,尧正伸手接住,手中 那朵早上刚摘的花,现在显得有点憔悴,似乎像她一样离枝无依。 尧正望着花沈思。他可以当她的支柱吗?他不必考虑也知道自己愿意。不过 ┅┅一道模糊的身影却闪进他的心里,童稚的誓言回荡在脑中。「我会娶奶,我 不怕老女人。」 可是他能背信吗?他能忘义吗?他能不负责任,独享爱情,让那位名义中的 妻室仍飘零在外吗? 不,他做不到! 可是┅┅他也放不开这个看似坚强,实则软弱的背影。唉!这真是个两难的 局面。 「奶想去哪里?」尧正奋力地挣扎,「爬」到她身后。 「寒山寺。」狂奔了一阵子,宓芙渐渐冷静下来,回头看到尧正死命攀住车 厢的模样,不禁噗吓笑出声,放慢了速度。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尧正吟出唐朝诗人张继的「枫挢夜泊」。 「嗯!就是这首枫挢夜泊所形容的寒山寺。」宓芙莞尔一笑。 「这座古寺建於梁朝,原名「妙利普明塔院」。传说,唐代高僧寒山曾在寺 内主持,所以改名为「寒山寺」。」尧正侃侃而谈。 「嗯!寺里珍藏有那首「枫挢夜泊」的石刻碑文,还有寒山及拾得的石刻像。」 宓芙接着说。 「奶常去寒山寺?」尧正听她如数家珍,知道她对枫挢镇很熟悉。 「嗯!我是在枫挢镇出生的,那里我很熟悉,现在只要我觉得心情不好,就 会去寒山寺走走,也会绕过寺院,到枫挢边坐着看河水。」宓芙说。 尧正疼惜地看着她。原来,藏在倔强、坚强的面具下,是一抹柔弱、值得珍 惜的灵魂。 五里的路途,在马车的狂奔之下,没多久就到了。 尧正和宓芙下了马车,走上阶梯,进入寺院,此寺和别的寺庙并没有多大的 不同,一样有着大雄宝殿与千篇一律的佛陀坐像。 宓芙想独自清静礼佛,所以尧正举步逛着偏殿。两侧偏殿的五百罗汉像,全 是由樟木雕刻而成,高度仅尺馀,造形小巧可爱,比起别的寺庙中真人大小的五 百罗汉来,别有一番趣味。 逛了一阵子,尧正回到大雄宝殿,看到她正在闭目沈思,他也不打断她,站 在一旁等着,浏览四周的目光被放在她面前供桌上的一抹绿光给吸引。 即使没有拿起来细瞧,只是站远远地看着,尧正相信他绝不会认错,供桌上 放的是他家的传家之物──绿玉扳指环。 尧正没有忘记,父亲将这枚绿玉扳指环当成信物,交给崔叔叔,照道理来说, 这个玉扳指应该在他的末过门妻子身上。 难道┅┅宓芙正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扳指好特别,是奶的吗?」焦虑的尧正等不及她睁开眼睛,劈头就问。 「嗯!是我的,这枚绿玉扳指环代表一个束缚。」宓芙缓缓睁开眼睛,内心 五味杂陈地看着它。 她承认了!尧正听到答案松了一口气。天啊!爹说的没错,冥冥之中真的有 所安排,让他们相遇。 不过┅┅束缚?她将他们之间的婚约当成束缚?这让尧正听了开始不高兴。 「我们四下走走吧。」尧正将她扶起来,把玉扳指交还给她。 宓芙摇头,不知从哪来的抗拒心态,让她直觉地拒绝接过玉扳指。 「收好它!」尧正不满她抗拒的态度,眼冒火花,不容她反对,拉起她的手, 将玉扳指环放入她的手中。 宓芙低头看着包覆她小手的大手,掌心感受到指环的硬度,心头也梗着硬块, 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有着遗憾。为何她的夫婿不是他?为何她不能自我选择,要 被一枚扳指环给束缚住? 不!宓芙在心里大叫,她不要屈於命运,她要主宰自己的生命! 「在想什麽呢?」尧正看着她的眼神,由遗憾转为哀伤,再自哀伤变为倔强, 她心中有什麽决定了吗? 「我们去看河。」宓芙说着,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即使是已婚的夫妻,依照规榘,妻子尚不得与夫婿并行,更何况是像这样手 拉手呢? 然而,尧正对於她不合礼教的举动,心中并不在意,只要她能恢复神采,那 又何妨?他移动步伐,随着她由寺后门走出去,穿过街道,朝古运河走去。 枫挢,是一座石造的拱挢,横跨在古运河上,悠悠的河水,流过历史,载尽 红尘的恩怨、血泪。 宓芙牵着尧正走到挢下,坐在她一向沈思的地方。 尧正静静地陪伴她,看她望着渥渥的河水发呆。 呆坐一阵子,宓芙仍望着河水,手中摸着绿玉扳指环,开始诉说着自己的过 往,她没有看尧正一眼,但是┅┅她可以确定,他正在专心倾听。 尧正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她诉说,一颗心在听到她叙述流离生活时,为她 而揪痛着。 「当初,我被积财伯带走,连夜兼程,回到了苏州。」宓芙淡淡地说,心已 痛到极点。 「你们如何过日子?」尧正相信崔叔叔是位清官,不会有庞大的银两让她平 空建立现在的美人楼。 「一切多亏了先父。」宓芙说。 「哦?」答案出乎尧正的意料之外。 「因为先父曾对美人楼的前老板有过救命之恩,因此他不但收留我和积财伯, 甚至在他去世时,将此楼交给我掌管。」宓芙回答。 「现在奶打算如何做?」尧正看着她不时张开手掌看着玉扳指环,又随即合 起手掌,知道她在思考婚约之事。 「积财伯已经回到京城,寻找我未婚夫一家人的下落。」宓芙说。 尧正心中一惊,京里现在最热门的事情,就是崔叔叔被平反的消息,而且, 王家和崔家故居相连在一起,积财伯一入京城,知道消息后,必定会立刻找上父 亲,这样一来,他的身分一定马上曝光了。 「然后呢?」尧正问,心中紧张地等着答案。 「你想呢?」宓芙挑眉看着他,难道他看不出她的选择、她的心意吗? 感情没有道理可言,也没有所谓的规则可循,更不是一句稚言可以约束得了 的。 她的心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愿,难道她还要委屈、漠视心声,让一纸 婚约来埋葬自己的心吗?宓芙知道她做不到。 「不知道。」关系到他们两人的未来,尧正不敢用猜测的。 「我会解决婚约的束缚。」宓芙抱膝,望着河水,平静地说。 「为什麽?他有什麽地方不好吗?」尧正听到答案,心里气愤难平,他有哪 点不如人?他可是金枝玉叶、名媛千金争相想委身的对象,瞧瞧她的答案,仍和 小时候一样,一点也不清楚他的身价。 啧!她的眼光一点也没长进。 宓芙摇摇头,听出他语气中带着愤怒,狐疑地看着他,说:「没有,我只在 小时候见过他一、两次,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好或坏。」 「那麽奶为何不遵照婚约?也许他人不错。」尧正说得理直气壮,因为他真 的觉得自己很不错。 「你不明白?」宓芙望进他眼底,定定地看着他,眼睁里闪动着泪光。为什 麽他还能问出这种问题?难道真的不懂她的心意吗? 「不明白。」尧正不是不懂她的心,可是他想确定。 「如果心中没有人,我会履行我的承诺,因为嫁给谁都一样,可是┅┅」宓 芙说不下去,心头充满了悲哀的感觉。 「奶心中有人吗?」尧正心疼她的柔弱,伸手揽住她的肩,宽厚的胸膛给予 她倚靠。 宓芙闭着眼睛,贪婪地汲取他的温暖,螓首在他怀中轻点。 「是谁?」尧正的心吊在半空中,焦急、迫切地等着她的答案,希望她的意 中人是他。 「唉,呆子。」宓芙幽幽地长叹。 呆子?她话中之意是指意中人是他吗?尧正狂喜,但是他并没有失去理智, 他要问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奶说谁是呆子?说!」对於这件事,尧正不容许有丝毫的含糊不清存在心 头,於是伸指抬起她下巴,不许她闪避他。 宓芙定定地看着他,他眼中的焦急,是因为她吗?应该是吧!不然他怎如此 在乎她的答案? 「你猜呢?呆子。」宓芙伸出豆蔻玉指轻点他的额头,嗔笑地说,顺势地溜 出他的怀抱。 「别逃!说清楚。」尧正起身追她,可惜,他的轻功不如他的文笔,只追到 一串串激荡他心湖的笑声。 河水潺潺、花香四溢、蜂蝶共舞,与花间追逐的人影,组成有情的世间。 ------------ 转自维妮书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