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草庙沟(二) 娘死得早,坟上的树都一人高了。也有人张罗着给孙老者办个后,陈八卦甚至 串说他去察看一位寡妇,但被老者笑拒了。他说还有三个儿子都光着棍儿,我年近 六旬了也没那份儿心思。 却说这十八娃跟着父亲在山沟里又走了一程,觉得小肚子隐隐作疼,就再一次 给爹说她想尿尿。爹看草面庙近了,已望见树梢后边那高高的脊角,有心说再走几 步就到了庙里,可 他想起女儿她娘那年的事,心里又有些害怕。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可这有着身孕的女儿千万不敢有一点点闪失,不说自己老百年要有个靠头,就是孙 老者那里也交代不了呀。原想着陈贵生霸占方圆上百里,山民给他纳粮,他也到处 张贴“保境安民”的布告,这沟里一半年也还真没出过强盗奸窃,可今日这二十里 草庙沟走下来,风吹草摇鸟叫树动弹,总叫人心里毛毛儿的。为父的就给女儿讲她 妈那次回娘家遇的险: 你外婆住在石瓮沟,从乱石窖上去翻过梁就到了。十来里路,你娘脚又大,多 少年都是自己去自己回。这一次她说走呀走呀不走,走呀走呀不走,磨蹭到日头离 山一竿子高了,才飘飘妖妖地上了路。这一年秋庄稼长疯了,坡头沟脑的路都给苫 住了。看着你妈下了涧,我扛个锄上屋后坡里搂荞麦,眼见着日色暮了,沟畔里暗 了,你妈才走到半梁上。我心里就发急,这两年野物成了精,豺狗子吃人,野猪吃 人,连獾娃子也吃人,听人说鸡冠山上有九尺高的野人,从山墙的马眼窟窿里伸胳 膊进去掏人家楼上的豆子,你说我不急?我提了锄把就去赶她。把她送过梁了我就 放心了。石瓮沟是出歪人的地方,是商县城防司令老连长于广德的老窝子。我追你 妈到半梁上,梢子林有一人深,我突然看见一丛簸箕条后头圪蹴着俩贼头贼脑的人, 两根兜子杆上缠着兜袋子斜在他们身后,你妈也站住脚向来路上张望,我就猛喊: “宁花!宁花!”你妈一看我来了,一愣怔就发声哭叫:“救人啦!”我把锄头在 山石上哐地一砸就要扑上去,你妈滚下来拦住了我。说中间那两个歹人兜杆子一撑, 跳到高处的黑石头上,一个公鸡嗓子朝我喊,说你放明白些,我们是南山罩的人, 今日就要你老贩挑的命,你看是要浑尸首还是烂尸首?你妈喊一声快跑呀,就猛地 把我一推,我俩就翻身滚下坡,直到半人深的谷地里,我和你妈蜷着身子不敢动弹。 过了一会儿,不见歹人追下来,却听到丁丁当当的马铃声,我透过庄稼缝儿一看, 坡上下来两个“灰皮”。那时候,老连长的兵都穿粗布灰军服,这俩“灰皮”一人 背枪牵马,一人腰里插把“十子连”跟在后头。马铃响着,插“十子连”的还哼着 臭臭花鼓子。南山罩在老连长眼里是土匪毛贼,进山铲过几次,总是除不了根。待 牵马背枪的“灰皮”走过,我和你妈从谷地里出来,南山罩的人不见了,坡上的密 林里一涌一涌地鼓着树梢子。你妈吓得脸色煞白,是我把她背回家的。 老贩挑讲着,十八娃拄着竹杖听着,她不敢坐下歇脚,说不定路边的蒿子林里 就圪蹴着南山罩的人。 十八娃当然不知道,在这一段往事里,老贩挑忽略了一个事实:妈妈宁花是美 人秧子,走到哪儿都遭人缠。十八娃当然明白,妈虽然脚大,可脸嫩胸高身子白, 这在二十里草庙沟无有女人能比。可十八娃压根儿不知道,有逛山放出谣言糟蹋妈, 说她有炕上缩阴功…… 事实上,宁花是外乡人。人贩子在她五岁上,把她从豫西的镇平县卖到龙驹寨 船帮会馆烟花厅。到这儿她有了艺名水灵子。鸨娘让水灵子六岁坐罐、七岁缠足、 十岁练缩阴功、十三岁就给她接客(坐罐、缩阴皆为促使雏妓阴部发育的基本功)。 那一年老贩挑从南阳回来,被龙驹寨的五帮班头强说硬拉上了烟花厅。说是让你过 女人瘾哩,其实是捋你银子哩。所谓五帮,是船帮、马帮、挑帮、鸨帮、盐帮,船 帮会馆其实是五大势力的联合会。此外又有重叠架构的地域商会组织如湖北的黄帮、 河南的关帮、蓝田西安的西帮、龙驹寨当地的本帮,还有名目繁多的行当如牙侩、 屠沽、皂隶、酒保、优伎等等,都有帮会组织。龙驹寨是水旱码头,南北货物的散 集之地,物贸发达,商贾云集,骆驼马帮从甘肃宁夏青海运来的枸杞子、白条烟、 葡萄干、红花、毛毡、皮货等,皆由此换水路转运汉口;而由船帮从上海江浙运来 的洋布、颜料、青红茶、红白糖等江南产品,需经此由马帮驮运转口西安兰州;山 西河北出产的锁子、农具铁器、潞盐,也经潼关、二华(华县、华阴)、洛南,到 达龙驹寨并由此散运各方。县志上说这里“康衢数里,巨室千家,鸡鸣多未寝之人, 午夜有可求之市,是以百艇联樯,千蹄接踵,熙熙攘攘”。如此物贸繁华之地,自 然吸引了州河上下南北二山的地痞逛山,他们黑吃白拿强索镖银,为了保护行业的 集体利益,各行帮就纷纷在寨上水滨立会设馆,这船帮会馆就是以船主艄公纤夫为 主建立起来的水上运输专业的民间组织。因为设馆之初曾受“陕西商洛五属基督教 协同会”的资助,挪威传教士王耀基就和会馆上层来往密切,民国十一年王耀基离 去后,继任者挪威人诺慕,又拉拢会馆头面人物子女免费入教会小学读书。由此船 帮会馆钱势双强又从汉口购备了自卫火力,连军政府派驻的厘税局也忍让三分,所 以其他行帮都依附船帮行事。会馆之初,确也保护了属员的安全和利益,但后来势 力壮了反来盘剥属员欺压其他行帮,比如挑帮马帮过境必须食宿会馆,食宿会馆就 得接受鸨帮服务。 却说那一夜,侍候老贩挑的正是水灵子。那时候水灵子的腿上正害着龙王疮, 老贩挑就每日去街上买了北瓜瓤子给她敷疮拔脓。整整七天,龙王疮敛住了,水灵 子却要跟他私奔。他说这可不敢,咱是在帮的人,年年打贩挑要从这儿过哩。怎奈 水灵子的两包儿眼泪像秋天里的檐雨水,老贩挑心疼不过,就携了重礼去向挑帮班 头请主意。班头说这好办,你要真喜欢上了那烂腿女子,就掏钱赎呀!话一说透, 鸨娘说,这有啥哩,成全你么!其实鸨娘早在心里打鼓:这水灵子如今得了龙王疮, 接不了大客死在这儿还得裹一张席哩。当下老贩挑就丢 下银子领人上路。回到乱石窖,为了给人说起来有根有梢,老贩挑就给这个外 乡女人安了个娘家,认瞎眼老婆婆作妈。这干妈就给这天上掉下来的女儿取了俗名 叫宁花,宁花六头儿都好,可同房坐胎一连十一个都是荒花。老贩挑哪里懂得,烟 花女子少女时代的坐罐缩阴早损坏了胎气,他七折腾八格搅能落住个十八娃实在是 陈八卦的法术绝妙! 怎奈这老贩挑出了门短则三二十天、长则百二八十八的回不来,这就苦了宁花, 三天两头受南山罩的欺辱。惹不起也躲不起,干妈又是个瞎眼孤婆子,宁花她就只 能推推就就,应应付付,委委屈屈过日子。好在石瓮沟是老连长的老窝子,三天两 头有“灰皮”走动,南山罩也不敢过于张狂。可偏就在这一年冬里,老贩挑去湖北 郧西担木蜡,南山罩下来把她睡了还要把她劫到红崖寺的寨子上去。南山罩丢下话 来,说给老贩挑的棺材就在当堂子上放着,后事都安排好了,叫她安心去寨子上住, 有好吃好喝的侍候。可是,把人用兜子抬到半山梁上的时候,正碰上老连长领一队 人打猎,乱枪放过,南山罩的人跑了,她被丢到山缝里。老连长派人把她救起,连 夜带人上红崖寺把南山罩的老窝烧了。老连长黎明时回到石瓮沟吃米儿面,才知道 救下的是瞎眼老婆婆的干女儿宁花。瞎眼老婆婆是老连长族姑夫的堂妹,算起来也 是隔山转坡的远亲。瞎眼老婆婆早年是唱臭臭花鼓子的坐班艺人,因为艺哥被人屈 打成招含冤死去而哭瞎双眼。那时候的老连长还是陈贵生手下跑杂差的挎娃子,但 他自小喜欢听臭臭花鼓子,还能背过《黎狗看花》的一些片段。瞎眼老婆婆那时候 是当红小旦,她唱疯了南山七十二条沟,少年时的老连长就鼻涕流涎地挤到台下的 人窝里,当红小旦要他叫一声“大姑”给一个麻糖,他都不敢到人前头去。 老贩挑得了宁花,有了丈母娘,也算浑全了亲戚家室。瞎眼婆也乐得有个依靠, 老女婿一身好苦又不愁挣不来吃喝。生下十八娃以后,老贩挑出远门就把宁花母女 安顿在她干妈家,宁花只是到秋麦二忙了回乱石窖去收收打打。瞎眼干妈也真心疼 爱这个干女儿,长夜里唱着小曲儿陪她给十八娃喂奶。十八娃也就在瞎眼外婆的花 鼓调里会走了,会唱了,会看人脸色了,会心疼风雨里在外的爹,会体贴苦寂中伤 心的妈。冬夜里她数着星星盼爹归,瞎眼外婆的热怀里她听着小曲儿眠。八九岁的 女子了,成了聪明伶俐的小人儿精,一见背枪穿灰衣的“粮子”来,就会爬在地 上“干大干大”地叫着磕头,一次直磕得有个“干大”不好意思,摸遍浑身上下没 啥给娃,就嘣儿地揪下胸前一颗扣子给了十八娃。按商县人的叫法,把爹叫大,干 大就是干爹。 十八娃六岁上跟宁花妈学会扎花绣枕头顶子,九岁上跟瞎眼外婆学会捏脚唱花 鼓子。虽说朝代到了民国,可南山里女娃还是要缠脚,有烈性女子死活不缠的,也 有缠着缠着嫌娃可怜又放了,放了放了怕娃将来嫁不了好人家又缠上的,眼见得多 少女子脚疼得挨不了地就在膝盖上绑了鞋底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这样就在山里形成 一些有特殊技艺的人———捏脚的。瞎外婆属于坚决不缠脚的,小时候大人一说给 她缠脚,她就扑崖呀跳井呀,说嫁不了人我就唱小戏呀,果然就跟着花鼓班子走了。 她一副天足走遍南山,打花鼓子唱坐台一时红透天。 外婆反对缠脚,就十分可怜那些缠脚的姐妹,唱戏之余就给人捏脚,她一边捏 脚一边说着宽心话。她说平常人碴脚是顺着平常人的脚骨走,可缠过的脚,骨节碴 子早扭蜷乱了,不顺着筋路子走越捏越疼哩。所以经她捏过的女子,骨头不疼了, 心里也豁亮了。孝义湾是个出柿饼的地方,外婆到那儿唱了坐台又捏脚,她走后孝 义湾的女子传唱着她留下的花鼓曲儿: 孝义湾里女儿多, 捏捏柿饼捏捏脚。 十八丈裹布一条绳, 不如你梁上吊死我。 …… 后来,背着女娃上门来找外婆捏脚的,十八娃就看着帮着,帮着帮着就上了手, 慢慢竟得了诀窍。这十八娃心灵手巧,她还跟瞎眼外婆学会了一手绝活———刮虮 子。山里女人绝少洗头,头上长虱子生虮子是正常事,每日起床洗脸梳头可以马虎, 但要出嫁了,那就得把头上的虮子虱子刮净,这关乎门风。可真正要把虱子虮子特 别是虮子弄干净,实在不是容易事。所以就出现了专门刮虮子的手艺人,刮一个头 连盘带卷两个铜锅子,最贫气的也得给一双鞋脚袜子。不过瞎眼外婆说:“我娃不 挣这钱。” 话说这一天老连长烧了南山罩的老窝,送受惊的宁花到瞎婆子娘家,还叫护兵 把剿下的谷背过来二斗。宁花哭着谢过,瞎婆子对老连长说:“宁花这条命早晚要 折到别人手里,不如你把人领走算了,我受不了这怕怕。”宁花也抽泣着表达了这 个意思,说只要不伤害打贩挑的男人和这个女儿,妹子我愿意侍候官哥哥。老连长 当下就把枪摔在炕栏子上,发了脾气,他说:“这是啥话?乡里乡亲的,兔子都不 吃窝边草哩!” 从这以后,老连长每回石瓮沟就到瞎婆子家走动,当然还要听这个“大姑”说 一些花鼓班子的趣事。他自己也偶尔哼哼几句,虽然调儿不搭卯,词儿也错着榫, 可他有这兴致,他就是喜欢这。 这一年冬至,老连长又来瞎婆子家,问打贩挑的回来了没。宁花说人没回来心 回来了,先一拨的已捎了些钱回来了。正说着十八娃又“干大干大”地叫着来给老 连长磕头,老连长 乐着抛下一块银元说:“干大可不是随便叫哩,认干大是要摆席面哩!”宁花 就说:“真攀上了官哥哥是她娃的福哩!”就又招来十八娃,说给干大唱个曲儿谢 承谢承。十八娃十二岁了,已出落成了十足的美人坯子,她眉眼儿一转小手儿一扬, 就捏腔拿调儿地唱了一曲《五更鼓儿前》,直唱得老连长心旌摇动,连说:“心疼 心疼!”说罢眼仁子一转,朝天哈哈道:“宁花妹子哟,我看你这碎女子放这儿可 惜啦,我把她带回去养着,喂顺了好做大婆子的贴身丫环,我看你这十八娃不是个 凡胎哩!”瞎婆子说:“这倒好,跟上他干大是当贵人哩。只是十八娃是我的拐杖, 没了这娃,我出门只有滚死去。”宁花就哭了,说:“十八娃是自小就许给了州川 里孙老者家的老大承礼,那娃子实诚哩。”老连长就笑笑地说:“啊啊,孙老者, 知道,知道……”就又问柜里还有多少小麦多少豌豆,还需要什么帮衬,说着说着 就问花鼓曲儿“牙二调儿”,就问“八班头”,宁花说记不清,“大姑”说记不全, 老连长就自己哼唱着问对不对。他胡拉乱扯前朝后代丑旦唱白全搅在了一块儿,一 时惹笑了瞎眼婆子,她就即兴唱了一段《梳妆台》。老连长听得高兴,直叫护兵下 山去割豆腐,说今儿给“大姑”包扁食呀。宁花闻言就去洗手和面,十八娃就去后 院里掐椒叶子拨葱根子。大家一喜欢,瞎眼婆婆就浑浑全全地唱了一段《牧童调情 曲》,她丑旦一人当,唱白一肩挑,老连长就一手敲着升子底一手击打鞋溜子,瞎 眼婆婆就在家具碗盏的碰击声中,复活了她年轻时的磁性生命和自由爱情。两滴清 泪挂在腮边,她失去牙口的瘦唇一窝一窝地唱着: 豆芽子菜,水澎澎,哪有媳妇骂阿公?阿公就拿拐杖拐,媳妇就拿奶头甩,甩 了公公一脸奶,摸着黏黏的,尝着甜甜的,就叫媳妇你只管甩来只管甩。媳妇说, 我偏不甩来偏不甩。我乃放牛的牧童便是,说说话话来到山中,不免将牛儿赶在沟 边吃草,在此唱个小曲儿罢了——— 高高山上一处洼, 洼里有户好人家。 老汉出来双拄拐, 老婆出来就地爬。 生下娃娃秃又瞎, 娶一房媳妇是哑巴。 有钱的人儿骑骏马, 他家的老牛没尾巴。 看家的犬儿三条腿, 老天爷拾全了这一家。 我抬起头来用目斜,那边来一女娇娃。头挽乌云身穿纱,樱桃小口糯米牙;小 小金莲三寸大,杨柳腰儿刚一把,实实是个俏冤家。 奴家生来才二八,脸搽脂粉鬓戴花,今日无事上山耍,见一牧童逗逗他:牧童 哥哥你在此自言自语说甚哩? 我在这里作诗哩,正愁没人答对哩! 你且说来容奴家一听。 那你就细细儿地听来哟! 天上的梭椤什么人儿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儿开?什么人把定三关口?什么人 稳坐钓鱼台? 天上梭椤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把定三关口,姜太公稳坐 钓鱼台。 洛阳桥来什么人儿修?玉石栏杆什么人儿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过?什么人推车 过了沟? 洛阳桥来鲁班造,玉石栏杆鲁班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过,柴王爷推车过了沟。 什么人儿穿青又穿白?什么人儿穿的一锭墨?什么人穿的十样锦?什么人穿的 绿豆色? 喜鹊穿青又穿白,乌鸦穿的一锭墨,锦鸡穿的十样锦,鹦哥穿的绿豆色。 对得好来对得妙,却是鸳鸯两头叫,今天若肯行方便,合在一处乐逍遥? 姐儿门首一道桥,每日无事走三遭,劝君休从桥上过,我家有把杀人刀。 你有刀来我有枪,刀刀枪枪排战场,纵然把我战死了,魂灵儿躲在你绣房。 躲在我绣房,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捉殃,三根桃条一碗水,把你送在大 路旁。 送在大路旁,那却也无妨,变一个桑棍儿在树上,单等姐儿来采桑,桑枝儿挂 破汝衣裳。 挂破我衣裳,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木匠,三刀两斧砍倒你,拿到家中做 水缸。 拿来做水缸,那却也无妨,变一个小鱼儿水底藏,单等姐儿来舀水,学一个张 生戏红娘。 张生戏红娘,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撒网,三网两网打住你,放在锅里熬 鱼汤。 锅里熬鱼汤,那却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碗内藏,单等姐儿来饮汤,鱼刺儿扎 在你咽喉上。 扎在我咽喉上,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药方,汤药丸药都用上,把你送在 后茅房。 送在后茅房,那却也无妨,变一个苍蝇茅房藏,单等姐儿来解手,一翅儿落在 你花心上。 落在我花心上,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使枪,三枪两枪扎住你,看你轻狂 不轻狂…… 唱到后来,瞎眼外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八娃就插进来和外婆对唱。外婆用 沙哑的声音扮唱牧童,十八娃用明亮细嫩的嗓音活脱脱地唱出小姐的天真活泼,再 加上蹦蹦跳跳的动作,直把老连长听得心都醉了。他拿筷子插了玉米芯子,一边戳 脊背上的痒痒处,一边小声跟着哼唱,及至曲儿终了他还闭着眼自个儿受活。看他 拿玉米芯子戳脊背的笨样儿,十八娃过来伸手给他挠痒痒,他就受活得直喊:“上 边上边,好!偏凹里偏凹里,好,好好好!” 再说这老贩挑父女俩人,说说话话就到了庙上。这是一片开阔堤岸,破庙坐在 那里像一个打盹的老人。庙后有八张炕席大一块沙地,沙地四周是腰竹林,是毛苇 子,是野枣刺,是胖官腿,密密麻麻,幽深暗绿,又有岚气迷蒙。老贩挑四向望 了望,给女儿说:“我娃到庙里尿去。” 十八娃就到庙里去。门楼子在,门扇已经没有了。院里荒草半人深,庙墙的壁 画上漏痕 淋漓,蛛网中的神像龇牙咧嘴,十八娃迟疑了。老贩挑解下扁担拾掇黄豆袋子, 扬头见女儿愣在那儿,就说:“快去呀!”十八娃刚朝门楼洞迈了一步,刷一个活 物冲出来,闪电一样不见了。听女儿一声尖叫,老贩挑嗨一声就操起扁担,目光一 转,又丢下扁担,说:“一只兔子。” 十八娃就退回来,死活不进庙院子。 爹又拾掇他的黄豆袋子。看女儿畏畏缩缩的样子,就顺口说:“我娃到庙后头 尿去,在这里不会有啥事的。” 女儿就把包袱塞到爹怀里,夹着碎步到庙后头去。老贩挑绑好黄豆袋子,就坐 在扁担上吸旱烟。他盯着庙后头的丛林,思想着他那苦命的宁花。他打贩挑一走, 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他回来了,宁花总是欢天喜地,说起在干娘家遇着的姑表兄, 说起十八娃把老连长叫干大,说起老连长给了娃一块银元,又是欣欣慰慰,又是隐 隐忧忧。宁花没告诉她南山罩抢人那场事,也没说老连长火烧红崖寺。但在老贩挑 的心里,南山这地方实在不是老幼妇弱住的地方,先是汪家道,再是陈贵生,你剿 我,我剿你,一队粮子刚走,一队粮子又来,互称对方为匪,杀杀打打的不得安宁。 突然又冒出来个南山罩,既不保境也不安民,只是抢女人要粮食。再加上老连长的 “灰皮”兵,三天两头从城里下来办差,这一窝一窝吃粮的人,哪个的人影影都叫 老百姓心怯。于是,老贩挑就有一个想法:等十八娃在孙家过顺势了,就迁到州川 里去,州川里毕竟世事清明些,何况孙老者又是有面子的亲家。他还算计着十八娃 坐月子的事,孙家没有亲家母,是不是到时候叫宁花下去侍候娃的月子……正想着, 却突然觉得娃去尿尿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出来,心里一毛就要起身过去查看。 突然,十八娃像龙抓一样尖叫起来。老贩挑抽出扁担就急扑庙后。可是,庙后 风平浪静。女儿蹲在沙地上,双手捂了脸,见父亲跑过来,就嘤嘤地啼哭。老贩挑 操起扁担抡大刀一样扫过一丛灌木,急问:“咋啦?我娃咋啦?”十八娃用衣襟捂 了下裆,夹着腿跑过来,身子颤抖着说:“我的裤子不见了,我的裤子不见了!” 爹问:“咋着哩?咋着哩?”女儿说:“我尿完刚要站起来,忽儿一股旋风刮过, 我的裤子就不见了。呜呜,这咋回去见人呀!” 老贩挑二话不说,拖了十八娃就跑,一只胳膊还挟着黄豆袋子。十八娃一手把 包袱捂在怀里,一手拖了扁担,她顾不得精腿光屁股,只知道跟上父亲狂奔。扁担 蹭在地上嘶嘶啦啦地响,一时间草庙沟里弥漫着魔鬼般的恐怖气氛。 一口气跑了半里地,老贩挑停下来。他见身后并没有歹人追赶的迹象,才叫女 儿打开包袱,到草丛里去把娘给的八幅子罗裙穿上。 他依老样儿用扁担挑了黄豆,又紧拉着女儿惶惶悚悚赶路。